就像肉眼看不见的地下水,在树根和草根下面,在土壤底下,沿着土地的裂缝和空隙毫无声息地不断渗向各个方向那样,在德国人统治下,千百万居住在我国土地上的各个民族的男女老幼,走过草原,顺着林中小道、山径和峡谷,走过陡峭的河岸,沿着城乡的大街小巷,穿过闹市和黑夜的峡谷,从一个地方向另一个地方移动。
有的人被赶出故乡,有的人重返故乡,有的人要找寻不会被人认出来的地方,有的人穿过战线到自由的苏维埃土地上去,有的人突围而出,有的人逃出德国俘虏营或是集中营,有的人仅仅是迫于贫困出来寻衣觅食、有的人(游击队员、地下工作者、在敌后从事破坏活动的人、鼓动员、敌后侦察员、伟大人民的撤退了的伟大军队的侦察员)拿起武器同压迫者斗争,——他们不住地走着,走着,像砂子一样难以胜数……
在太阳底下,有一个身材矮小、面色红润的人从顿涅茨河那边沿着草原上的大路走过来。他一身普通的农民打扮,留着深黄色的柔软的农民式的胡子,肩后背着一个粗麻袋。像他这样行路的人,有成千上万……怎么能认得出他是什么人呢?他有一双蓝眼睛,但是你总不能去细看每个人的眼睛,而且光看眼睛又怎能看得出一切呢?也许,这双眼睛里跳动着魔里的火星,可是遇到宪兵队里的骑兵军士先生甚至宪兵队里的骑兵上士先生的时候,它们就成了最普通的人的眼睛。
这个身材矮小、留着深黄色胡子、一身农民打扮的人走进伏罗希洛夫格勒城,就消失在街头的人群里面。他进城来干什么?也许,他的麻袋里装的是牛油、或是乳渣、或是鸭子,拿到市场上来换些钉子、棉布或是食盐吧?也许,这就是普罗庆柯本人,这个可怕的人物甚至能够破坏卫戍司令部第七处顾问舒尔茨博士的政权!……
在小矿城郊外,靠近通向草原的一条又窄又暗的山沟上端,在一所木头房子里,在唯一的那扇窗上有被子遮着的房间里,在点着小油灯的桌旁,坐着两个人:一个已经中年以上,脸上的肉沉重地往下坠着,另一个是精力充沛的青年,暗金色睫毛底下的眼睛睁得大大的。
在这一老一少的身上,有着共同的东西,它甚至表现在:他们俩在这样的深夜,在被德军占领的这些不幸的日子里,还穿得引人注目地整洁、还打着领带。
“你们要培养因为我们的故乡顿巴斯而感到自豪的感情。你记不记得我们老一辈的同志们——阿尔焦姆①、克里姆·伏罗希洛夫、巴尔霍明柯——是怎样斗争的?”上年纪的那个人说,他的严厉的眼睛里反射出来的好像不是这暗淡的灯光,而是那些早已过去的战斗的光辉。“你记得吗?你能不能把他们的事迹讲给青年们听听?”
①阿尔焦姆(真名:费多尔·安德烈耶维奇·谢尔盖耶夫,1883—1921),一九〇五年参加共产党,一九〇五和一九一七年革命的积极参加者,顿巴斯革命运动的组织者。
青年坐在那里,天真地把头偏向比右肩略高的左肩。
“我记一记得……我能一能讲。”他略微有些口吃地回答。
“什么是我们顿巴斯的光荣呢?”上年纪的那个人接着说,“不管我们是多么困难,无论是在国内战争时期,是在以后的第一个和第二个五年计划时期,以及现在的战争时期,我们始终都光荣地履行我们的天职。你要使青年们对这一点有深刻的感受……”
上年纪的那个人停了一下。青年尊敬地望着他,没有作声。上年纪的那个人接下去说:
“你们要记住:警惕性——是地下工作之母……你看过电影《恰巴耶夫》吧?”他问的时候没有带笑容。
“看过。”
“恰巴耶夫为什么会牺牲?他牺牲是因为他的巡逻队睡着了,让敌人逼近了。要时刻警惕,不管是黑夜或是白天,要严格认真……索柯洛娃·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①你认识吗?”
①俄罗斯人习惯,姓放在前面表示郑重。
“认识。”
“你怎么认识她的?”
“她以前和妈妈一起做妇女工作。现在她们也很要好……”
“不错……凡是只有你我两人应该知道的事,都由波里娜·盖奥尔吉耶芙娜来传达。至于普通的联系——都通过奥西摩兴,像今天一样。我们以后不能再见面……”接着,刘季柯夫似乎要防止青年露出委屈的或是难受的表情,再不然就是抗议的表情,突然对他高兴地微笑着。
但是奥列格脸上并没有露出任何一种这样的感情。刘季柯夫对他表现了这样的信任,——居然让他到自己家里来,而且还是在城里戒严的时候,——这使奥列格心里充满了骄傲和无限的忠诚。他咧开嘴巴稚气地笑着,也高高兴兴地说道:
“谢谢!”
一个谁也不认识的青年,蜷缩着身子睡在草原的洼地里;太阳晒着他,他的衣服上冒出蒸气。他从河里爬上来在草上留下的湿印已经被晒干了。如果夜里他连湿衣服也不脱就倒在草原上睡着了,足见他泅水过河时一定累坏了!
但是太阳刚开始灼人,青年就醒来继续上路了。他的浅色头发晒干了,自然而然地就现出了天然的、漂亮的波纹。第二夜他在一个矿村里的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家投宿,他们看在他差不多是同乡的份上,留他过了一宿:他说他家在克拉斯诺顿,在伏罗希洛夫格勒念书,现在要回家去。然后,他就在大天白日公开地走进克拉斯诺顿。他不知道他父母的情况,也不知道家里有没有德国人住着,所以他先去找他的同学沃洛佳·奥西摩兴。
沃洛佳家里住过德国人,现在已经走了。
“席尼亚!……你从哪儿来的?”
但是沃洛佳的这位同学却带着他平时那副有些倨傲和冷淡的腔调说:
“你先告诉我,你现在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
这是沃洛佳的老同学,共青团员叶夫盖尼·斯塔霍维奇,对他不必隐瞒,——当然,这不是指组织方面,而是在谈到个人的看法和心情方面,——于是沃洛佳就把有关他个人的一切都对斯塔霍维奇说了。
“唔……”斯塔霍维奇说,“这很好。我料想你也不会改变……”
他说这话的时候带着几分鼓励的口吻。但是,他大概是有资格这样说的。他跟沃洛佳一样,不仅渴望参加地下斗争,——沃洛佳因为要保密,只说渴望参加,——他已经在游击队里打过仗,而且,据他说,是游击队司令部正式派他来的,准备在克拉斯诺顿也组织这项工作。
“好极了!……”沃洛佳怀着敬意说,“我们应当马上去看奥列格……”
“这个奥列格是个什么人?”斯塔霍维奇自尊地问,因为沃洛佳是怀着极大的敬意说出奥列格的名字。
“老兄,这个小伙子很了不起!……”沃洛佳含糊地说。
不,斯塔霍维奇不认识奥列格。不过如果这是一个值得重视的青年,那又为什么不去看看他呢?
一个态度非常严肃、身穿便服而有军人风度的人,在鲍尔茨家门口轻轻地敲门。
只有小刘霞一个人在家。妈妈拿了些东西到市场上去换食物去了,而华丽雅……不,家里还有爸爸,但这正是最可怕的事。爸爸戴着黑眼镜,一眨眼就躲进了衣橱。刘霞的心紧揪着,她装出一副大人的神气走到门口,尽量壮着胆问道:
“谁啊?”
‘华丽雅在家吗?”门外有个男人的声音问道,这是个悦耳的男高音,但有些忸怩。
“她不在家……”刘霞悄悄地等候着。
“您开开门,别害怕,”那个声音又说,“跟我说话的是谁?”
“刘霞。”
“刘霞?华丽雅的妹妹吗?您开开门,别害怕……”
刘霞开了门。台阶上站着一个她不认识的、身材高大匀称的、彬彬有礼的年轻人。刘霞把他当作是成年人。他的眼睛很和善,非常严肃的脸上透出一股英勇的气概。他眼睛里带着笑意望着刘霞,举手对她行了个礼。
“她一会儿就会回来吗?”他很有礼貌地问。
刘霞欣然接受了这个敬礼。
“我不知道。”她仰起脸来望着他的脸,说道。
他脸上露出了失望的神气。他默默地站了一会,后来又举手行了个礼。他刚照军人的姿势向后转过身去要走,刘霞连忙问道:
“有什么话要我转告吗?”
他眼睛里霎时间露出嘲弄的神情,说:
“请您告诉她,就说未婚夫来了……”
他说完就跑下了台阶。
“您马上就要走吗?她怎么去找您呢?”刘霞非常激动,在他后面急忙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