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从髙山坡上的草地笔直朝下走进树木葱茏的山谷,再爬上一条和小溪平行的山路,随即在松树的浓荫里弃路登上一个陡峭的圓山顶,这时,只见一个手握卡宾枪的男人从一棵树后闪出来。

站住,他说,接着说,是你,比拉尔。跟你一起的是谁?

一个英国人。比拉尔说。不过倒有个天主教的教名一罗伯托。到这里的路真他妈的徒。

你好吗,同志。哨兵对罗伯特·乔丹说,伸出手来。

好。罗伯特·乔丹说。你呢?

也好,那哨兵说。这个人很年轻,身材又小又瘦,长着很髙的鹰钩鼻,高顴骨,灰眼睛。他没戴帽子,头发粗浓漆黑,握手有力而友好。他的眼神也是友好的。

喂,玛丽亚,他对那姑娘说。你没有累坏吗?什么话,华金!姑娘说。我们坐着聊天的时间比走路的时间长,你就是爆玻手吗?华金问。我们听说你来这里了?我们在巴勃罗那儿过的夜,罗伯特·乔丹说。对,我就是爆破手。

很高兴见到侔,华金说。准备炸火车吗?上次炸火车你在吗?罗伯特·乔丹微笑着问。怎么不在?华金说。我们就是在那里把她收下的,他对玛丽亚露齿笑笑。你琛在长得漂亮了。他对玛丽亚谗,人家对你说过,你有多漂亮吗?

算了,华金,谢谢你,玛丽亚说。你剃了头也满漂亮的。是我背你的,华金对姑娘说。我把你背在肩上,好多人都背过。比拉尔用低沉的声音说。哪个没背过她?老头子在哪儿?在营地。昨晚他在哪里?在塞哥维亚。他带来了消息吗,带来了,华金说。有消息。好的还是坏的?我看是坏的,你看到飞机没有?

唉,华金摇摇头说。甭提啦。爆玻手同志,那些是什么飞机?

海因克尔111型轰炸机。海因克尔和菲亚特驱逐机,罗伯特·乔丹对他说。

那些低机翼的大飞机是什么飞机?海因克尔111型。

管它叫什么名字,反正一样糟,华金说,我在耽搁你们的时间了,我带你们到司令那儿去。司令?比拉尔问。

华金一本正经地点点头,我喜欢叫司令,不喜欢叫头目、他说。叫司令更富有部队的气派。你越来越军事化了,比拉尔取笑他说,不,华金说。不过我喜欢军事术语,可以使命令更明确,纪律更严明。

这里有个配你胃口的小伙子,英国人,比拉尔说。很认真的小伙子,我背你好吗?华金问姑娘,并把手放在她肩上,冲着她徽笑。

背过一次就够啦,玛丽亚对他说。不过还是谢谢你。你记得当时的情景吗?华金问她。我记得有人背我。玛丽亚说。你背我,记不得了。我记得那吉普赛人,因为他好几次把我扔下了。可是我要谢谢你,华金,以后有机会我来背你。

我还记得很清楚。华金说。我记得,抓住了你两条腿,你肚子贴在我肩上,你的头和两条手臂垂在我背后。

你的记性不错。玛丽亚对他笑着说。我一点也记不得了。你的手臂啦,肩膀啦,背啦,我全记不得了。你想知道一件事吗?华金问她。什么事?

我髙兴的是,当时子弹是从我们背后打来的,你的身体正好挡住了我的背。

你这个畜生。玛丽亚说。吉普赛人背了我好久,难道也是这个原因?

也是这个原因,并且还因为可以抱住你的大腿。这就是我的英雄们玛丽亚说,我的救命恩人听着,漂亮的姑娘,比拉尔对她说。这小伙子背了你好长时间,在那个关头,对你的大腿谁都不会动心。那时候只听到嘘嘘的子弹声。要是把你扔下,他早就能跑出子弹的射程了,我谢过他了。玛丽亚说,我以后一定也背背他。让我们说说笑诘吧。我总不应该为了他背过我而哭吧,是不是?

我原想把你扔下的,华金继续逗她。可是我怕比拉尔枪爽我。

我没枪毙过人,比拉尔说。

没有枪毙的必要。华金对她说。你一开口就能把人吓死。

油嘴滑舌,比拉尔对他说。你以前一直是个懂规矩的小伙子。革命前你干什么,孩子。

不干什么。华金说。我那时只有十六岁,究竟干些什么。

时不时摆弄摆弄几双皮鞋。

做皮鞋吗?

不。擦皮鞋。

什么话,比拉尔说。不止是擦皮鞋吧,她望着他那棕色的脸,矫健的身材,蓬乱的头发和那敏捷的步伐。你干吗不干了?

不干什么?

什么?你自己知道什么。你现在已经在留头发好扎斗牛士的小辫啦。

我看是害怕的缘故,小伙子说。你身材不错。比拉尔对他说。只是相貌平常一些。那么是由于害怕,是吗?炸火车的时候,你干得不坏嘛。

我现在不怕牛了。那小伙子说。随便哪一头都不怕了。比牛凶得多、危险得多的东西,我们都见过了。当然,嗛头牛都比不上机关枪危险。不过,要是现在上斗牛场去斗牛,我不知道两条腿还打不打哆嗦。

他原想当斗牛士,比拉尔对罗伯特·乔丹讲。不过他害怕。

你喜欢看斗牛吗,爆玻手同志?华金笑着,露出了洁白的牙齿。

非常喜欢,罗伯特·乔丹说。非常、非常喜欢。

你在瓦利阿多里德看过斗牛吗?华金问。

看过。在九月份的节期内。

那是我家乡,华金说。我的家乡多好呀,可是城里那些善良的乡亲在这次战争中吃了多少苦啊。他的脸色变得严肃了,他们在那里枪杀了我爹,我妈,我姐夫,后来又杀了我姐姐。

杀人不眨眼的畜生,罗伯特·乔丹说。这种话他听过多少次啦?他多少次看到人们难受地说着这种话?他多少次见到人们满眶泪水、哽着喉咙、难受地讲到我爹,我兄弟,我妈,或者我姐妹、听人们这样讲到死去的亲人,他记不得有多少次了。人们讲的几乎总和现在这个小伙子讲的一样;一提起家乡,就一下子讲开了,而你呢,总是这么一句话,杀人不眨眼的畜生。你只不过听人们提起家人丧亡罢了。你没看到他们的父亲死去,不象比拉尔在小溪边向他描述法西斯分子死去的情衆那样生动,就象亲眼看见似的。你知道那父亲死在某个院子里,某堵墙脚下,某片地里或果园里,或者晚上死在某条公路边的卡车灯光下。你从山里望见那卡车的灯光,听见了枪声,后来你来到公路上,发现了尸体。你没见到那母亲、姐妹或兄弟被枪杀。你听说过;你听到过枪声;你见过尸体。比拉尔使他看到了那镇上杀人的情景,要是这女人能写作就好了。他要把这些事写出来,假如他运气好,能记住,他也许能照她讲的写出来。天哪,她真会讲故事。他想,她比大诗人克维多还出色哪。克维多从没象她那样生动地描写过堂·福斯蒂诺之死。他想,但愿我能写得好,把那个故事写出来。把我们的所作所为写出来。不是写人家对我们干的事。那方面他很了解。战线后方的这一类情况,他知道得很多。但是你必须先了解这些人。你必须了解他们原来在村里是干什么的。他想,由于我们的流动性,由于我们事后不必留下来进到报复,我们不知道事后到底怎么样。你跟一个农民和他家人待在一起。你夜里来了,跟他们一起吃饭。白天,你躲起来,第二天夜里你就走了。你完成了任务一走了事。下一次你又照老样子来了,听说这些人已被枪杀了。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他们被枪杀时,你总是不在场。游击队摘了破坏,撤退了。农民留下来遭到报复。我老是只了解一个方面,他想。了解开头时我们怎样对待他们。我老是了解到了,感到惽恨,我听到人们厚颜无耻而使人害臊地提到它,夸夸其谈,强词夺理,辩解,否认。可是这该死的女人使我看到啦,就象我当时也在场一样。

唉,他想,这是一个人的教育的一部分啊。经历了战争,真能长不少见识。要是你注意倾听,在这场战争中能学到不少东西。你肯定能学到。幸亏战前十年他断渐续续在西班牙待过不少日子。主要是由于你会讲西班牙话,他们就信赖你。你完全掌握这种语言,讲得满地道,又了解不同地方的情形,他们就信赖你。说到头,西班牙人只真正忠于自己的家乡。当然,首先是西班牙,然后是他的种族,他的省份,他的村镇,他的家庭,最后是他的行业。如果你会西班牙话,他就偏爱你,如果你了解他的省份,那就更好,不过,如果你了解他的村镇和行业,你这个外国铯就和他们打成一片。他在西班牙从来不觉得自己象个外国人,他们实际上在大多数情况下也不把他当外国人看待;除了在他们反对你的时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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