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勃罗对神父说了些什么,但神父不答理。于是巴勃罗向前弯下身体,检起钥匙,順手扔给门边的看守。看守接住钥匙,巴勃罗对他笑笑。看守把钥匙插进门锁,转动一下,猛地把门向后拉开,自己躲在门后,让那伙暴民冲进去。

我看见他们冲了进去,正在这时,和我一起站在椅子上的醉汉大叫了,暧唷!嗳唷!嗳唷!他探出了脑袋,弄得我没法看了,他接着又大叫杀掉他们!杀掉他们!用棍子揍他们,杀掉他们。

他用双臂把我推到一边,我啥也见不到了。

我用胳膊肘捅了下他的肚子,说,醉鬼,这是谁的椅子?让我看。

但他只顾用双手双臂不停地捶打着窗铁栅,一面大叫,杀掉他们,用棍子揍他们!用棍子揍他们,对啦。用棍子揍他们呀!杀掉他们王八蛋!王八蛋,王八蛋!

我用胳膊肘狠狠撞他,说,你这个王八蛋,醉鬼,让我看呀。

他双手搁在我头上,把我按下去,自己可以看得更清楚些,他把全身重量全压在我头上,不停地大叫,用棍子揍他们,对啦。用棍子揍他们呀。

揍你自己吧,我说,猛撞他最不经打的部位;这下子够他受的,他把两手从我脑袋上松开,捂着自己的小肚子,说道,太太,你可不能这么干哬。这时,我从铁栅中望去,只见厅里一片混乱,大家用棍棒连枷乱打,用巳经折断尖齿、被血沾红的白木草叉戳刺,推搡。厅里到处在打人,而巴勃罗坐在大椅子里观看着,膝盖上搁着他那支猎怆。人们在叫喊,挥舞棍棒草叉,被打的人尖叫着,象马儿遇火受惊时的嘶鸣。我看到那神父撩起了袍子,想爬上一条长凳,追他的人用镰刀和镰钩砍他,接着有个人抓住了他的袍子,只听得接连两声尖叫,我看到两个人用镰刀砍他的背脊,另一个人拉住他的袍子边,神父举起手臂,他死命抱住一把椅子的靠背,正在这时候,我站的椅子坍了,那醉汉和我一起跌倒在带着泼翻的酒和呕吐物的臭气的石板地上。醉汉拿手指点着我说,你可不能这样干,太太,可不能这样干。你把我害苦啦。人们踩在我和他身上,争先恐后拥进镇公所大厅,我眼前只见跨进门的腿儿,那醉汉坐在我对面,用手捧住被我揸痛的地方。

我们镇上杀法西斯分子的经过就到此结束了,幸亏后面的事我没有见到,但要不是那个醉鬼捣乱,我准能从头看到尾。这可要谢谢他了,因为见了镇公所里的惨况会叫人难受的。

可是那另一个醉汉更是古怪。椅子班了,我们爬了起来,人们仍旧不断涌进镇公所,这时侯,我见到。场上那个围着红黑两色领巾的醉汉又在堂,安纳斯塔西奥尸体上浇什么东西。他的脑袋左摇右晃的,身体也坐不直,可是他在浇什么,划火柴,接着又浇,又划火柴,我走到他身边问,你在干什么,你这个不要脸的东西?

没啥,太太,没啥。他说。别管我。大概是因为我站在那儿,我的腿挡住了风,火柴才点着了,一道蓝色的火焰沿着堂·安纳斯塔西輿外衣的肩部烧起来了,直烧到他的颈背,那醉汉抬起头扯高了嗓门大喊,有人在烧死人啦!有人在烧死人啦!谁?有人说。在哪里?另一个大叫。在这里,那醉汉狂叫。就在这里。有人用连枷朝他脑瓜边上猛砸一下,他仰天跌倒在地上,还抬眼望望揍他的那个人,然后闭上眼睛,双手交叉搁在胸口,躺在堂安纳斯塔西奥身迈,好象睡热了。那人没再揍他,他就躺在那里。当天晚上打扫镇公所之后,人们抬起堂安纳斯塔西奥,把他和别的尸体一起装上大车,拖到峭壁边把他们全扔了下去,那醉汉仍旧躺在老地方。如果把这二三十个醉汉也扔下去,尤其是那些围红黑两色领巾的醉汉,那么这小镇就会更太平啦。如果我们再闹爿次革命,我看,一开头就得把这种人摘掉。不过,当时我们还不懂这一点。我们后来就得到了教训。

可是,那天晚上我们还不知道会出什么事。镇公所大屠杀之后,不再杀人了,不过我们当晚没法开会,因为醉汉太多了。没法维持秩序,会议只好推迟到第二天幵。

那天晚上我跟巴勃罗睡觉。这话我不该对你说,漂亮的姑娘,不过,另一方面,让你什么都知道知道也好,至少我对你讲的都是真话。听着,英国人。这回事很古怪。

我说呀,那天晚上我们一起吃饭,感到情况很古怪。好象经过了一场暴风雨,一场水灾,或者一场战斗,大家都累了,谁也不多说话。我自己觉得空空洞洞,身体不好受,感到丢人缺德,心上仿佛压了一块大石头,有一种倒霉的预感,就象今天早上飞机过后的心情。不出所料,倒霉事三天之后就来了。巴勃罗在我们吃饭的时候很少说话。刚才的事你喜欢吗,比拉尔他终于问道,嘴里塞满了烤小羊肉。我们在公共汽车起点站那儿的一家小客栈里吃饭,里面挤满了人,大家在唱歌,挤得端菜端汤也有困难。

不,我说。除了对待堂·福斯蒂诺的那一段,别的我都不客欢。

我可喜欢,他说。全部吗?我问他。

全部。他说,还用刀切了一大片面包,用它去蘸抹盘子里的肉汁。除了那个神父的情况,一切都好,神父的情况你不喜欢吗?因为我知道,他恨神父比恨法西斯分子还厉害。

他叫我大失所望,巴勃罗伤心地说,唱欹的人太多了,我们几乎要喊叫,才听得清彼此讲的话。

为什么?

他死得非常窝囊,巴勃罗说。他一点也不体面。暴民在追他,你哪能指望他体面呢?我说。依我看,在这之前,他一直很体面。世上的体面他享尽了。

对,巴勃罗说,不过到了最后关头,他怕啦。谁能不怕?我说。人们拿着什么东西在追他,你看见没有?

我怎么会肴不见?巴勃罗说。不过我觉得他死得窝囊。

碰到这种情形,谁都会死得窝囊,我对他说。你指望什么呀?镇公所里发生的每件事都叫人厌恶。

是的巴勃罗说。没有一点组织,不过神父是另一回事。他该做出榜样。我以前以为你浪神父。

不错。巴勃罗说着又切了块面包。不过,空字字神父不同,字□□神父应该死得漂亮。

我,看他苑得够漂亮的。我说。一点仪式都没有。不,巴勃罗说。我觉得他叫人大失所望。我整天在等那神父死。我原以为他会最后走进那两排人中间去的。我满心希望地等着。我等着出现高湖的场面。我从没见过神父是怎么死的。

机会有的是呢,我挖苦他说。革命今天刚开头。不他说。我失望了。得了,我说。我看你要失去信仰了。你不懂,比拉尔,他说。他是个,字字神父呀。西班牙人是多好的人民啊。我对。他们的自尊心多么强,呃,英国人?多好的人民啊。

我们得走了。罗伯特·乔丹说。他望望太阳。快到中午了,好吧,比拉尔说。我们现在走吧。不过我要跟你讲讲巴勃罗。那天晚上他对我说,比拉尔,今晚我们什么都不干了。就好。我对他说。这叫我髙兴。我觉得,杀了那么多人之后,干那不合适,什么话,我对他说。你成了圣徒啦。我和斗牛士待了那么多年,你以为我不知道他们斗牛之后的心境吗?真的吗,比拉尔?他问我。我什么时候骗过你?我对他说。真的,比拉尔,今晚我不中用啦。你不怪我吧?不,伙计,我对他说。可是别天天杀人呀,巴勃罗。那天晚上,他睡得象个小孩,等早晨天亮了,我才把他叫醒。不过那晚我睡不着,就爬起身来坐在椅子里,望着窗外,我看到白天那两排人站队的。场如今浸在月光里,看到。场对面在月光下闪烁的树和黑魆魆的树荫,在月光下泛白的长凳和闪亮着的散布在地上的酒瓶,以及法西斯分子在那儿被扔进江里的峭壁边沿。夜晚静悄悄,只听到潺潺的喷泉声,我坐着想,我们开头就干糟了。

窗开着,广场上喷泉那儿传来一个女人的哭声。我光着脚走到露台上,站在地上铺着的铁板上,月光照在。场边所有房屋的墙面上。哭声是从堂·吉列尔莫家露合上传来的。那是堂·吉列尔莫的老婆,她跪在露台上哭。

我随即回到房里,坐在那里不想动脑子,因为直到另一天来到之前,我这辈子从没那么不痛快过。另一天是什么回事?玛丽亚问。那是三天后,法西斯分子占领这个镇的时候,别说那天的情形了。玛丽亚说。我不要听了。够啦。叫人太难受了。

我早对你说你不该听。比拉尔说。瞧。我不希望你听。现在你要做恶梦啦。

不。玛丽亚说。不过我不要再听了。

我倒希望你以后有机会给我讲讲,罗伯特·乔丹说。我一定讲,比拉尔说。不过玛丽亚受不了。我不要听,玛丽亚可怜巴巴地说。求求你,比拉尔。我在场的时候别讲,因为我会忍不住要听的,她的嘴脣在抖动,罗伯特·乔丹发觉她要哭了。求求你,比拉尔,别讲了。

别发愁,短头发的小东西,比拉尔说。别发愁。不过我以后要讲给英国人听。

可我要常銀他在一起,玛丽亚说。眄,比拉尔,你干脆别讲了。

以后等你干活的时候,我讲。不。不。求求你。千万别讲了,玛丽亚说,既然我讲了我们干的事,讲讲他们干的事也是应该的,比拉尔说。不过,不会让你听到的。

难道没有愉快的事情可讲了吗?玛丽亚说。我们老是得讲骇人的事吗?

今天下午,比拉尔说,让你和英国人在一起。你们俩想讲什么就讲什么吧。

那么但愿下午快点到来,玛丽亚说。下午快快地来吧。会来的,比拉尔对她说。会快快地来的,同样也会快快地去的,明天也会快来快去的。

今天下午,玛丽亚说。今天下午,让今天下午快来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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