①原文的“妈妈”是复数。
他暗自想道:瞧你,头脑里的想法也跟那帮鼓吹“美国前途无限广阔”的作家一个样了。这可得警惕啊。千万要注意了。眼睛看着你的姑娘睡觉,心里可得记住:家乡,该是个连饭都吃不饱的地方。家乡,该是个人们到处遭受压迫的地方。家乡,该是个到处都有极强大的恶势力得与之斗争的地方。家乡,该是个今后不应再留恋的地方。
不过他心里又想:我现在还不必就走。他有慢些再走的充分理由。他的良心对他说:对,你还不必就走。他说:我还可以把小说写出来。对,你得把小说写出来。一定要写出你的最佳水平,还要超过你的最佳水平。他暗暗说道:好吧,我的良心,咱们就这样谈妥了。既然情况是这样,我看那我还是让她睡她的吧。他的良心说:你就让她睡吧。你可要尽心竭力好好照顾她,不但要尽心竭力,而且一定要把她照顾好。他对他的良心说:我一定尽我所能把她照顾好,我还至少要写出四篇好小说。他的良心说:可要写好了啊。他说:一定写好。一定写出第一流的。
这样,愿也许了,决心也下了,那他该拿起铅笔和旧抄本,把铅笔削好,趁这会儿姑娘还在睡觉,就在桌子上动手把小说写起来了吧?他却又没那么办。他在一只搪瓷杯里倒了约有一英寸半高的白马威士忌,旋开冰壶盖子,伸手到凉飕飕的壶底里掏出一大块冰,放进杯子。又打开一瓶白石牌苏打水,加到冰块浸没,然后用指头把冰块转了几转,就喝了起来。
他心里想:西属摩洛哥、塞维利亚、潘普洛纳、布尔戈斯、萨拉戈萨,都叫他们占了。巴塞罗那、马德里、巴伦西亚,还有巴斯克地区,还在我们手里。两面的边界都还畅通①无阻。形势看来还不算太坏。应该说还是不错的。我可得去买一张好些的地图。在新奥尔良大概买得到。说不定在莫比尔就有。②
此刻他就不用地图,凭着脑子里大致的印象琢磨起形势来。他想:萨拉戈萨被占倒是有点不妙。这一来,去巴塞罗那的铁路就给切断了。萨拉戈萨市的无政府主义势力很大。虽说比不上巴塞罗那或莱里达,可也够大的了。看来那边不见得会作过什么像样的抵抗。也许根本就没有作过什么抵抗。他们要是力量够得到的话,就得赶快去把萨拉戈萨夺过来。得赶快从加泰隆尼亚③方面发动进攻,把萨拉戈萨夺过来。
假如他们马德里-巴伦西亚-巴塞罗那一线的铁路能够保持不失,再把马德里-萨拉戈萨-巴塞罗那一线的铁路打通,同时坚决守住伊隆,那就问题不大了。只要物资能源源④不断从法国运来,在北线他们就应该可以在巴斯克地区积聚力量,强攻莫拉高地。这一仗可是最难打的了。打起来才够呛呢。至于南线的形势,他脑子里就没有多少印象了,只知道叛军要进攻马德里的话,就势必得取道特茹河谷,而且他⑤们很可能会从北面同时打来。要是那样的话,那他们势必就得马上下手,先要设法强行通过瓜达腊马山⑥的山口,就跟当年的拿破仑一样。
①西班牙西北部巴斯克人居住的地区。
②莫比尔在亚拉巴马州,城市规模小于路易斯安那州的新奥尔良。从佛罗里达沿墨西哥湾西行,先过莫比尔,后到新奥尔良。
③加泰隆尼亚是西班牙的东北部地区,北接法国,东濒地中海。巴塞罗那即在该地区。
④靠近法国边境的一个市镇。
⑤特茹河在马德里以南,由东往西流入大西洋。
⑥瓜达腊马山脉横亘于马德里以北。
他心里想:我要是没来跟孩子们团聚就好了。我要是能在那儿该有多好呢。不,你别说没来跟孩子们团聚就好。要样样都照顾到是不可能的。你既然到了这儿,也不能那边一动手就立时赶去呀。你又不是救火队,你对孩子们应尽的义务,分量决不比你的其他义务轻。他就把话作了修正:那就等以后再看,什么时候这世界不能让孩子们太太平平过下去了,不战斗不行了,到那时再去吧。可是这话听来漂亮而并不实在,因此他又改为:到战斗的需要超过团聚的需要时再去。这话就说得痛快了。时间,也不会很远了。
他告诉自己:把这个问题考虑成熟了,明确了自己应该做些什么,就要坚决按照这个方针办。问题一定要考虑成熟,应该做的一定要确确实实做到。自己答应了:好吧。于是就又琢磨了起来。
海伦娜到十一点半才醒,这时他第二杯酒也已经喝完了。
“你怎么也不叫醒我呀,亲爱的?”姑娘睁开眼睛,翻过身来,冲着他微微一笑说。
“你睡觉的模样太可爱了。”
“可我们原打算一早动身,趁清晨赶路的呀,这一来全吹了。”
“明儿一早再走吧。”
“吻吻我。”
“好,吻你。”
“搂搂我。”
“好,紧紧搂住你。”
“这才够味,”她说。“哎,这才够味。”
冲了个凉,橡皮帽裹住了头发从淋浴间里出来,她说:“亲爱的,你该不是因为寂寞难捱才喝酒的吧?”
“不,我是正想喝两杯。”
“是不是心里觉得不痛快?”
“没有的事。我心情好得很。”
“那太好了。真对你不起。我一睡就睡了那么久。”
“我们去海里游游再吃午饭吧。”
“这好吗?”她说。“我可是饿慌了。你看我们是不是可以先吃午饭,然后打上个盹,或者看会儿报什么的,过后再去海里游游?”
“Wunderbar.”①
①德语:好极了。
“我们今天下午就决定不走了?”
“由你决定吧,小妞儿。”
“过来,”她说。
他走过去。姑娘把他一把搂住,他觉得这个洗了淋浴还没有擦干、遍体透着一股清新凉意的姑娘等在那儿不动了,他就欣然给了她一个款款的吻,只觉得被她紧紧贴住的地方压得都发了疼,不过疼得愉快。
“怎么了?”
“没什么。”
“那好,”她说。“我们就明天再走吧。”
海滩上的沙是白的,细得简直像面粉,好几里长一大片。傍晚他们顺着沙滩走得很远,然后才下到海里,仰卧在清澈的海水中浮游嬉戏,后来又回到岸上,顺着海滩再继续往前走。
“这儿的海滩比比美尼①还可爱,”姑娘说。
①在巴哈马群岛,靠近佛罗里达。
“可海水就不如那边纯净。墨西哥湾流的海水按说有一种特色,这儿却没有。”
“是没有。不过比起欧洲的海滩来,这儿已是好得叫人都不敢相信了。”
那洁净松软的沙子,走在上面真是一种感官的享受,而且感觉随处而异,有的地方是干而又软,有如粉末,有的地方略带潮润,踩上去稍有点软绵绵,也有地方却很结实,带些凉意,退潮线一带的沙子便属于这一种。
“要是孩子们在这儿该有多好呢,他们可以当向导,给我指点指点,讲些给我听听。”
“我来当向导好了。”
“也用不到你来当向导。你只要走在前面点儿,让我看着你的后背和屁股就行。”
“你走前头。”
“不,你走前头。”
后来她却追上来说:“来,咱们就并排跑吧。”
他们就在碎浪打不到的一段结实惬意的沙地上自由自在慢步跑去。她很会跑路,一个姑娘家这么会跑倒似乎不大多见,罗杰脚下的步子稍一加快,她也不费什么事就跟上来了。罗杰还是照原来的速度跑,过会儿又稍稍放大了步子。她跟上了,不过却说:“嗨,可别跑死我啊。”他就停下来,把她亲了亲。她跑得身上热烘烘的,说道:“别,别这么着。”
“这有什么不好的呢?”
“得先下水里去,”她说。海上的浪头打来,水花碎处飞溅起一片沙子,他们冲进浪花,往海里游去,到了澄清一碧的海水里。她在水中仰起了身子,只露出脑袋和双肩。
“现在可以吻我了。”
她的嘴唇带着盐味,脸上湿漉漉尽是海水,他正吻着时,她的头却转了过来,那一头海水透湿的秀发都披到了他的肩头上。
“咸是咸极了,可这滋味也美极了,”她说。“快使劲搂紧。”
他遵命搂紧。
“有个大浪头打来了,”她说。“这个浪头才叫大呢。快绷住劲,浪头来了我们俩要去就一块儿去。”
浪头打得他们连打了好几个滚,他们俩始终紧紧搂在一起,他一直用自己的腿护住了她的腿。
“这总比淹死强,”她说。“强多了。我们再来一趟。”
这回他们选了一个特大的海浪,卷起的浪头跃上半空,正要往下打,罗杰抱着姑娘一纵身冲到飞浪底下,浪花砸下来,打得他们连打了好几个滚,好似海上冲来一段浮木滚上沙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