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边的乱子闹得还真不小呢,是不是?”那个掌柜的说。这人已经上了年纪,那张脸儿沿帽子衬圈线以下全给晒得黑黑的,往上则是一片煞白,雀斑点点。罗杰见他长着一张薄薄的、难看的巧嘴,戴一副钢边眼镜。

“是不小,”罗杰应了一声。

“那些欧洲国家都是这样,”那人说。“乱子一个接着一个。”

“再给我一杯咖啡,”罗杰说。他想利用看报的工夫让这杯咖啡凉一凉。

“他们要是把原因查究一下的话,就会发现根本原因在教皇。”那人倒好了咖啡,在旁边放上牛奶壶。

罗杰很感兴趣,抬头看了看,一边就把牛奶倒进杯子里。

“一切的一切,根子都在三个人,”那人对他说。“一个是教皇,一个是赫伯特·胡佛,还有一个是富兰克林·德拉诺·罗斯福。”

罗杰舒展了一下身子。那人接下去就把这三个人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利害关系说开了,罗杰也欣然听着。他心想:美国这地方也真妙。吃早饭还有这一套奉送,也用不到去买《BouvardetPécuchet》①了。他想:报纸上是看不到这一套的。倒要先听听他的高论。

“那犹太人呢?”听到最后他问了一句。“犹太人又该怎么办?”

“犹太人已是过去的事了,”掌柜的对他说。“亨利·福特的《犹太长老会谈纪要》一出版,犹太人的买卖就砸了。”②

①《布法尔与白居谢》。这是法国作家福楼拜的一部未完成长篇小说,小说讽刺了不得其法的所谓研究。

②亨利·福特(1863-1947):美国福特汽车公司老板。所谓《犹太人长老会谈纪要》其实是一部伪造的文件,曾以多种文字在世界各地刊行。反犹势力包括希特勒即以这部伪造的文件作为犹太人图谋统治全世界的证据,兴起反犹浪潮。

“依你看他们算是完了?”

“那还用说吗,老兄,”那人说。“犹太人再也别想出头了。”

“这我倒是没有想到,”罗杰说。

“我还有句话可以告诉你,”那人探过身来说。“总有一天老亨利会把教皇也抓在手里的。就像抓住华尔街一样把教皇也抓在手里。”

“华尔街已经叫他抓在手里啦?”

“啊呀伙计哎,”那人说。“华尔街算是完啦。”

“亨利一定很有办法。”

“你说亨利?这话才真叫你说对了。亨利是时代的巨人。”

“希特勒呢?”

“希特勒是说话算数的。”

“俄国人呢?”

“这个问题你问我,算是找对人了。俄国熊嘛,应该让它留在自己的后院里。”

“好哇,这样问题也差不多全解决了,”罗杰站起身来了。

“形势看来还是不坏的,”掌柜的说。“我是个乐观派。等老亨利一旦抓住了教皇,你瞧着吧,他们三个全得垮台。”

“你看什么报纸?”

“什么报纸都看,”那人说。“不过我的政治见解并不是照搬报纸的。我都经过了自己的思考。”

“我该付多少帐?”

“四毛五。”

“这顿早饭顶好的。”

“欢迎再来,”那人说着就从柜台上拿起罗杰放下的报纸。他又要去独自个儿琢磨什么问题了,罗杰心想。

罗杰回汽车旅馆去,经过杂货店的时候买了一份新出的《迈阿密先驱报》。他还买了几把剃胡子刀片、一管薄荷剃须膏、几包洁齿口香糖、一起消毒药水和一台闹钟。

来到小屋,轻轻开门,把买来的东西在桌子上连包放下,保温壶、搪瓷杯、牛皮纸袋里一瓶瓶白石牌苏打水,以及昨晚忘了喝的两瓶王牌啤酒,都还在那儿,看海伦娜也依然熟睡未醒。他就坐在椅子里看报,也看她睡觉。太阳已经高高升起,阳光照不到她的脸上,微风从另一边的窗子里吹进来,一阵阵在她身上拂过,她睡在那儿一动也不动。

罗杰想根据报上的多份新闻公报,来揣度一下局面到底是如何演变的,当前又是怎么个形势。心里想:她要睡还是由她去睡吧。事情,如今终于爆发了,现在我们也只好有一天算一天了,只好每天尽量过得充实些、尽量过得有意思些。事情来得比我预料的快呢。眼下我还不一定要马上就去。我们暂时还可以等一等。说不定政府①会把叛乱镇压下去,问题很快就会解决呢,要不,那可就来日方长了。我要不是跟孩子们在一期待了这两个月,此刻早已身在那边,什么都碰上了。不过他想:跟孩子们在一起,这两个月我待得不后悔。只是现在再去已经晚了。也许人还没有到,事情早已都了结了呢。反正这号事情今后就有的是了。我们在有生之年就有得可以看看了。有的是呢。多得不叫你头疼才怪呢。今年夏天有汤姆和孩子们作伴我过得好不快活,现在我又得了这个姑娘,我且看看我的良心还能安生多久,到了不能不去的时候我一定就去,要操心也到那时候再操心吧。这肯定还只是个开头。一旦开了头就不会有完。不把他们里里外外一起斩草除根,我看就不会有完。他想:我看这号事情永远也不会有完。至少在我们这一代不会有完。不过他又想:这头一次较量可能会被他们很快得手,因此这一次我恐怕就不一定要去了。

①指1936年2月成立的西班牙共和国联合政府。

他早就料到会有这样的事,他准知道会发生这样的事,为此他还曾在马德里等了整整一个秋天,如今事情当真来了,他却忙不迭的寻找借口想要甩手不管了。前些时他到孩子们那儿过了一阵,那倒还情有可原,他相信当时的西班牙还没有什么谋反的活动。可是现在事情终于发生了,他又在这儿干什么呢?他却在寻找种种理由,想叫自己相信他不用去。他心里想的是,八成儿我人还没到那儿,问题就全解决了。反正来日方长嘛。

另外还有一些因素也拉了他的后腿,只是当时他还并不理解。那就是,在长处得到发展的同时,他也滋生出了一些缺点,好比冰川的积雪之下还隐藏着裂缝,如果嫌这个比喻失之于夸大,那也可以比作肌肉之间还夹着一层层脂肪。这些缺点如果不是发展到盖过了长处,一般还是从属于长处的,不过这些缺点往往隐而不露,他自己并不理解,也不知道可以化解利用。他就知道出了这件事他不能不理,他必须千方百计助上一臂之力,可是他又觉得有种种理由表明他也不是一定非去不可。

这些理由都还多少有些道理,可也都不是很有说服力,只有一点可是硬的,那就是他还得去挣些钱给自己的孩子和他们的妈妈①做生活费,他得好好写些文章,把他们的生活费筹足,不筹足这笔钱他就觉得自己算不得个男子汉。他心里想:我有六个很好的短篇已经有了腹稿,我就把这六个短篇写出来。写出来也算完成了一件工作,我得拿这几篇小说为我在西海岸干下的那件违心事将功补过。六七小说真要有四篇写成了,我也就比较可以心安理得了,那件违心勾当也就算有所补偿了。违心?呸!什么违心,那简直就像是给你个试管,让你提供一份精液,去给人作人工授精之用。为了要你搞出来,还专门给了你一间办公室,给你配备了一名秘书。奇耻大辱啊。不过这只是打个比方,其实那跟性事是毫不相干的。他的意思只是说,他收受了钱,让他写的却是不能代表他最高水平的作品。呸!扯得上什么最高水平!那简直是垃圾。制造无聊透顶的垃圾。现在他就得写出自己的最高水平,而且还要超过自己的最高水平,好将功赎罪,恢复名声。他想,这事似乎不难。改天就动手做起来吧。反正,只要我发挥水平写好了四篇,只要我写得正正经经,决不稍逊于上帝耳聪目明时的杰作(嗨,天廷里的上帝!老兄哎,祝我走运吧!听说你老兄眼下也干得不错,我真是高兴!)那我心上的负疚就可以一笔勾销了,只要那神通广大的家伙尼科尔森能替我把四篇小说推销出两篇,那我们走后孩子们的生活费也就有了着落了。我们?是啊。是我们。你难道忘了还有我们?可不就像儿歌里唱的那只小猪吗,我们、我们、我们路遥遥回家乡。只是现在不是回家乡,而是离开家乡了。家乡?笑话了。我还有什么家乡啊?不对,我有家乡。这就是家乡。这儿的一切就是。这小屋。这汽车。那原先是干净挺括的床单。那绿灯餐馆,那寡妇老板娘,那王牌啤酒。那杂货店,那海湾吹来的微风。那便餐柜台的怪掌柜,黑面包做的火腿煎蛋三明治。吃一份再带一份回去。这回要夹一平生洋葱。请替我的车子加足汽油,把油、水系统检查一下。请替我把轮胎也检查一下好吗?一阵嘶嘶响,压缩空气打了进去,服务周到,分文不取,这就是家乡,到处都是斑斑油渍水泥地的家乡,路上尽见破轮胎的家乡,生活设施这样舒适、有红色自动售货机卖可口可乐的家乡。公路当中的分道线就是家乡的边界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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