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宿营的地方,准备过夜了,父亲说:“这样壮的鹧鸪,我倒还从来没有见过。你能连发两弹,弹弹命中,很不简单哪。”

朱玛拿一根枝条串起了两只鹧鸪,放在一个小火堆的炭火上烤。戴维跟父亲俩就躺在那儿看朱玛烤鹧鸪,父亲还在长颈瓶的两用瓶盖里倒了点威士忌,加了点水,在那儿喝。后来朱玛把胸脯肉连鹧鸪心一人一份给了他们,自己吃两份头颈背脊再加鹧鸪腿。

“你这一下可帮了大忙了,戴维,”父亲说。“这一来我们的口粮就大为宽裕了。”

“我们离大象还有多少路?”戴维问。

“很近了,”父亲说。“这还要看月亮出来以后它还走不走。今儿晚上月亮上山要比昨儿晚一个钟点,比你找到它的那天要晚两个钟点。”

“朱玛怎么会这样有把握,大象去哪儿他都知道?”

“他就在离这儿不远的地方打伤过这头大象,还打死了它的‘部下’。”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他说是在五年前。那恐怕也不见得很准确。他说那时你还是个‘托托’①哩。”

“从此以后他就没有再跟它打过交道?”

“他说是这样。他没有再见过这头大象。只听人家说起过它。”

“他说这头大象到底有多大?”

“有近两百吧。反正比我见过的什么动物都大。他说比②这还大的大象总共只有过一头,也是出在这附近一带的。”

①意即“娃娃”。由斯瓦希里语而来。

②从下文看,系指象牙每支重两百磅。

“我还是早些睡吧,”戴维说。“希望我明天劲儿还能更足些。”

“你今天就干得够出色的,”父亲说。“我真为你而骄傲。朱玛也一样。”

夜里月亮升起以后,他醒了过来,这时他心里很清楚:他们可是为他骄傲不起来的,只有他眼明手快打到了两只鹧鸪这一桩应该说是个例外。还有,他夜里发现了大象,一路追踪,看清了它两支象牙俱在,回来找到了两个大人,领他们跟上了象迹,戴维知道那也使他们感到满意。可是艰苦的跟踪一旦开始,他对他们就一无用处了,他反倒可能会坏了他们的事,就像他前天晚上挨近大象的身边时基博就很有可能坏了他的事一样。他知道他们心里一定都很后悔:在可以打发他回去的时候怎么没有打发他回去呢?那头大象的长牙一支就有两百磅重。自从两支象牙长到超乎标准以后,那头大象所以一直不断遭到追猎,为的就是要这两支象牙。如今他们三个要捕杀那头大象,也就是为了要这两支象牙。

戴维相信这一回他们一定能杀了它,因为他戴维终于把这一天撑过来了。当天才到中午他就已经赶垮了,可结果还是坚持了下来。大概就是因为他坚持了下来,所以他们才为他感到骄傲吧。可是在这追猎的过程中他根本没有作出一点贡献,要没有他的话他们的日子肯定要好过得多。白天里他曾多次暗暗懊悔:要是他不把见到大象的事说出来该有多好呢。记得到下午他又暗暗怨艾:只怪自己不幸撞见了那头大象。此刻在月光下他一觉醒来,心里却很清楚:这些,其实都不是他真正的想法。

第二天早上,他们又跟着象迹行进了,如今这大象是顺着一条旧有的象径走的,长年的践踏,已经在森林中踩成一条很结实的路了。看那样子,似乎自从山上的熔岩一冷却,森林里的大树一长到这么高、这么密,象群就在这条路上走了。

朱玛信心十足,所以他们走得很快。父亲和朱玛似乎都充满了自信,这条象径又十分好走,因此朱玛把那支点三零三也交给他背了,他们就在明昧不定的森林中一路往前走。可是后来他们碰上了好几堆还在冒热气的新鲜象粪,见到有又起又圆的象群的脚印从左侧的密林深处一直通到象径上,这一下就弄得他们失去了跟踪的方向。朱玛怒气冲冲地把那支点三零三从戴维手里拿了去。一直到下午,他们才终于找到了象群,挨到了近处,透过林木的间隙看见了那一个个灰色的庞大身躯,甩动的大耳朵,卷了又放东探西寻的长鼻子,听到了轰隆隆、咔嚓嚓的树倒枝折声,象肚子里雷鸣般的咕噜咕噜声,还有象粪掉地的那一阵砰砰啪啪声。

后来他们终于找到了那头老公象的足迹,见足迹折入了一条较小的象径,朱玛对戴维的父亲看了一眼,露出一口黄牙咧嘴一笑,父亲也冲他点了点头。看他们的表情,仿佛两人之间有个不可告人的秘密似的,那天晚上他在庄地上找到他们,他们当时的表情也是这样的。

过不多久,秘密就揭开了。秘密藏在右边的林中深处,那老公象的足迹就是通到那儿去的。那是好大一个头骨骷髅,有戴维的胸口那么高,日晒雨淋已久,都发了白了。前额上有一个很深的凹陷,两个光秃秃的白眼眶之间有一道隆起,向两边展开而为两个空空的破窟窿,那本来是两支长牙,长牙给凿掉后留下了两个窟窿。

朱玛指给他们看:他们所跟踪的那头大象一向是站在那儿对着这骷髅瞧的,这骷髅本来倒在那儿的地上,是被它用鼻子稍加移动才搬在这儿的,旁边的地上那儿还有它的长牙尖留下的印子。他还指给戴维看:那具白骨前额上的大凹里有一个洞,耳孔旁边的骨头上还有四个洞紧连在一起。他咧开了嘴对戴维笑笑,又对戴维的父亲笑笑,从口袋里掏出一颗点三零三口径的枪弹,把弹头塞进骷髅前额上的洞里,不大不小正好。

“朱玛就是在这儿把那头大公象打伤的,”父亲说。“这是那头大公象的‘部下’。应该说是伙伴了,因为这也是一头大公象。它冲了上来,朱玛就一枪把它撂倒了,又在耳朵上一连几枪,结果了它的性命。”

朱玛这时又指了指遍地的碎骨,并且表示,那头大公象是常在这碎骨堆里走来走去的。朱玛和戴维的父亲对他们的这个大发现都高兴非凡。

“它跟它的伙伴在一起作伴的时间,大概有多长久呢?”戴维问父亲。

“那我就一点都没数儿了,”父亲说。“你去问朱玛吧。”

“还是请你去问他。”

父亲跟朱玛交谈了几句,朱玛对戴维瞅瞅,笑了。

“他说,总该要四五倍于你的年纪吧,”父亲告诉他说。“他也不知道,说实在的他也根本不想知道。”

戴维心想:我可想知道哩。我在月光下看到过它,孓然一身,可我就有基博作伴。基博也有我作伴。那大公象并没有危害到谁,可我们对它却穷追不舍,它来这儿看望它死去的伙伴,我们也追到这儿,而且眼看就要去杀死它了。这都怪我。是我把它给害了。

朱玛这时已经把象迹找到了,他对戴维的父亲做个手势,他们就出发了。

戴维暗自寻思:父亲可并不是靠打象谋生的。这头大象要不是叫我给看到了,朱玛也不会找到它。他以前跟它有幸相遇,可他好事不干,却去把它打伤了,还把它的伙伴打死了。我和基博发现了它,我实在不应该去告诉他们,我应该替它保密,把它永远藏在心里,他们在酒馆里喝得醺醺大醉,就由他们去醉好了。朱玛当时的那个醉啊,我们简直连叫都叫不醒他。今后我就永远什么也不告诉人了。我就什么也不再告诉他们了。如果他们这回打死了它,朱玛分到的象牙卖了钱也无非是喝个精光,要不就再去卖一个臭起娘。你能帮那大象的忙,为什么不给它帮个忙呢?你只要明天不走就行了嘛。不,那样也拉不住他们的后腿。朱玛还是要去的。你根本就不应该告诉他们。一千个不该,一万个不该!记着这个教训。今后不管有什么事,对谁也不要说。不管有什么事,对谁也不要再说。

父亲等他跟了上来,才轻声柔气说:“那大象在这儿歇息过了。本来是在赶路,现在已经不赶了。我们随时都有可能追上”打象打象,打个屁象,“戴维的话说得很轻很轻。

“你说什么?”父亲问。

“打个屁象,”戴维还是说得很轻。

“你可小心着点,别把好端端的事给搅了,”父亲是这么对他说的,还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

戴维心想:都是一路货。他可不是笨蛋。这一下他该全明白了,他再也不会信任我了。好嘛。我也不要他信任我,因为今后不管有什么事,我就再也不会告诉他了,我就对谁也不会再说了,什么都不会再说了。一辈子这样,八辈子这样!

一早,他又到了山的背面坡上。那头大象已经不再在赶路了,现在是在到处乱走了,偶尔还找点东西吃,戴维心里也早已有数:离它不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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