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用心回想了一下自己这一路来到底是怎么个感受。说他对这头大象有感情,那还没有到这个地步。这一点他得记住。他只是由于自身的困乏而产生了一种伤感,因此而理解了老年。他由自己年纪太小,而推想到了年纪太大该是怎么个滋味。
他怀念基博,他一想起朱玛杀死了那大象的伙伴,心里就对朱玛恨恨的,觉得那大象倒似乎成了自己的同胞手足。他这才意识到那天晚上在月光下见到了大象,一路跟踪,到林间空地上又挨近身去看清了两支长牙,这对他的影响有多么大。不过他并不知道,对他这样影响深远的事今后是不会再有的了。他现在只知道他们要杀死那大象,而自己却拿不出一点解救的办法。他那天回到庄地上去报告他们,是把大象给害了。他甚至还想:要是我和基博也长象牙的话,他们连我和基博都会杀了的——尽管他明知道这都是胡思乱想了。
那大象很可能是要去找它的生身之地,他们很可能就会在那儿把它给杀了。这在他们可是求之不得,最理想不过了。他们本来想就在杀它伙伴的原地杀了它。那样的话就太逗了。那样的话就太称他们的心了。这些拆散人家伙伴的混蛋!
他们如今已经快要来到枝叶层层的密林深处了,那大象就在不远的前头了。戴维连它的那股味儿都闻到了,他们都听见它在拉倒树枝,劈劈啪啪响成一起。父亲一把抓住戴维的肩头,把他拉了回来,让他等在密林外,然后打口袋里掏出个袋子,从里边抓起一把灰,往上一扬。灰散落下来,微微飘向他们这边。父亲向朱玛点了点头,一弯腰跟着他进了密林深处。戴维看着他们的后背和屁股往枝叶丛中一钻就都不见了。听不到他们有一点走动的声息。
戴维一动不动站在那儿,听大象吃东西。他闻到的那股象味,就跟那天晚上在月光下挨上前去看那两支非凡长牙时一样浓。他又在那儿站了一阵,声音听不见了,象味也闻不到了。接着就只听见吱的一声尖叫,一声轰隆,那支点三零三枪一声响,接着又是父亲那支点四五零震天动地的劈啪两声,此后轰隆声、砰砰声就一直响个不停,不过声音却在渐渐远去。他一头钻进了茂密的枝叶丛中,只见朱玛一脸惊慌,前额上挂下血来,淌得满面都是,父亲也是面色煞白,起呼呼的。
“它向朱玛一头冲过来,把朱玛撞翻了,”父亲说。“朱玛头上着了它一下。”
“你打中它哪儿啦?”
“哪儿好打我就打它哪儿呗,”父亲说。“快跟着血迹追。”
血流了可真不少。一股鲜红的血喷得有戴维的头那么高,一大片溅在树干上、叶子上和藤蔓上,还有一股血就溅得低多了,黑黑的,臭得很,混着胃里没有消化完的东西。
“我这一枪连肺带肚子打中了,”父亲说。“我量它不是倒下了就是不走了——但愿不出我的所料,千万千万!”他又补上了这么一句。
他们发现大象果然不走了,痛苦加上绝望,折磨得它再也走不动了。它好容易从寻食的密林深处闯了出来,刚穿过狭狭的一带林木稀处,背后戴维和他父亲就跟着大摊大摊的血迹一路奔来了。那大象当时就又钻入了前边的密林,戴维却看见了它,那庞大的灰色身躯就靠着一棵树的树干站在前头。戴维只看得见它的臀部,这时只见父亲走上前去,他也就跟了去,他们挨到了大象的身边,仿佛靠上一艘大船一样。戴维看见它腹部还在涌出血来,顺着身子往下直淌,接着他父亲就举起枪来开了一枪,那大象慢慢地、吃力地转过两支长牙来,回头盯住了他们,父亲第二枪打响时,那大象似乎晃了一下,有如一棵大树被砍断了,轰的一声直向他们头上倒来。不过它并没有死。它本来只想在这儿停下,如今肩胛骨打碎了,它才终于倒下了。它不动了,可是眼睛还是充满了活力,一直望着戴维。它的睫毛极长,戴维觉得它的眼睛是自己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有活力的东西了。
“拿点三零三朝它耳孔里打,”父亲说。“快打呀。”
“要打你自己打,”戴维说。
朱玛流着血、瘸着腿来了,前额上挂下的破皮遮在左眼上,鼻子露出了骨头,一只耳朵给撕裂了。他一言不发,从戴维手里夺过枪来,拿枪口几乎是塞进了大象的耳孔,怒气冲冲地把枪机猛地一拉一推,连开了两枪。第一声枪响时那大象的眼睛还睁得大大的,可是随即就失去了神采,耳朵里冒出了血来,两道鲜红的血顺着布满皱纹的灰色象皮直往下淌。这个血的颜色不一样,戴维见了暗暗想道:这我可得记住。他后来确是记住了,可是记住了对他也始终没有一点用。当时就只见大象原有的那种尊贵威严的气概、那种堂堂的风度,都顷刻化为乌有,只剩下了皱瘪瘪的一大堆皮肉。
“好啦,总算到手啦,戴维,多谢你啊,”父亲说。“我们得马上生气一堆火来,让我替朱玛把伤治一治。快过来,你这个要命的汉普蒂-邓普蒂。那对大象牙且不忙去弄。”①
①童谣中的一个蛋形矮胖子,从墙上摔下,跌得粉碎。
朱玛笑嘻嘻地来到了他的跟前,把象尾巴也带来了,象尾巴上一点毛也没有。他们说了一个很不堪的笑话,接着父亲就用斯瓦希里语说了起来,话讲得飞快:这里到泉水有多远?要走多少路才能找到人,来把这对大象牙运出去?你这头不中用的混蛋老猪,情况到底怎么样啦?伤着哪儿啦?
对方一一作了回答,父亲听完以后就对戴维说:“你跟我回去把扔下的背包找回来。朱玛去捡些柴枝先把火生好。医疗用品都在我的包里。我们得趁天还没黑,去把包找到了。他的伤不会感染的。这不是抓伤的,不要紧。我们走吧。”
那天晚上戴维坐在火堆旁,望着脸上缝了许多针、肋骨断了好几根的朱玛,心里一直在寻思:那大象想要撞死朱玛,是不是因为认出了他呢?但愿大象是认出了他。大象如今成了戴维心目中的英雄了,正如长久以来父亲一直是他心目中的英雄一样。他心想:那大象已是那么老、那么累了,真不敢相信它还能来这一手。把朱玛撞死本来也不是不可能的。不过,从它瞅我的那个眼神来看,似乎它对我倒并没有要伤害的意思。它只是流露出很难过的样子,我也何尝不难过呢。就在自己的死日,它还看望了它的老伙伴。
戴维不会忘记,那大象眼睛里的活力一旦消失,它本来的那副尊贵的气概也就没影儿了。他也不会忘记,等到他跟父亲找到了背包回来,那大象已经全身都肿起来了,尽管晚上的天气并不热。这哪里还看得出大象的模样呵,见到的只是一具皮皱肉肿的灰色的遗尸,加上两支害它送了命的黄褐斑斑的长牙。象牙上沾着些血,已经凝固,他像刮结硬的火漆一样,用拇指甲刮了一些下来,放在衬衫口袋里。除了这一点干血块,他什么也没要那大象的,倒是大象给了他一种孤寂之感。
那天晚上,操刀取牙已毕,父亲在火堆旁想开导他。
“戴维,你要知道这头大象可爱杀人哩,”他说。“朱玛说,谁也记不清到底有多少人叫这畜生送了命。”
“不是他们都想要杀死它吗?”
“那还用说,”父亲说,“这么一对长牙谁不想要呀。”
“那怎么能说它爱杀人呢?”
“你爱怎么想就怎么想吧,”父亲说。“不过我总觉得很遗憾,你对这头大象的看法是十足的糊涂。”
“我只恨它没有把朱玛撞死,”戴维说。
“我说你这话就讲得有些过分了,”父亲说。“要知道朱玛可到底是你的朋友啊。”
“我现在不认他是朋友了。”
“这种话你可甭跟他说啊。”
“他自己心里明白得很,”戴维说。
“我看你是冤枉他了,”父亲说。话谈到这儿,也就不再说下去了。
后来,经过了种种周折,他们终于安然无事地把大象牙弄了回去,两支大象牙就在那座枝编泥糊的屋子外靠墙搁着,尖头碰尖头靠在一起。这么高这么粗的象牙,人家用手摸着都还不敢相信呢。碰在一起的尖头,上方都有个向里的弯儿,象牙靠在墙上谁也够不着那弯儿的顶,连他父亲都别想够着。当时朱玛和他们爷儿俩一下子都成了英雄,基博也成了英雄的狗,连那几位扛象牙的都变成英雄了,那几位英雄当时本来就已经有点醉了,后来就醉得更厉害了。也就在这时候父亲说:“和解了好吗,戴维?”
“好吧,”他说,因为他知道,自己打定主意再不把心里话告诉人,这就是开始了。
“那就太好了,”父亲说。“那样事情就简单多了,也妥帖多了。”
于是,他们就在无花果树树荫下的长者座上一坐,喝起啤酒来,大象牙还在茅屋的墙上靠着,喝酒用的葫芦杯自有一个姑娘和她的弟弟送来。那可是英雄的仆人,也跟英雄的那头神犬一起坐在地上。英雄有一只喜欢的小公鸡,也刚刚升格而为英雄心爱的大雄鸡。他们就坐在那儿喝啤酒,大鼓擂起来了,恩戈麦鼓也敲得更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