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在等月亮升起,手一直轻轻抚着基博,不让它出声,手里感觉到那一身狗毛都竖起来了。人和狗,都留心看着,留心听着,终于月亮探出头来了,给他们拖上了两道影子。他搂住了狗脖子,感觉到那狗在浑身打颤。夜籁都已悄然而止。他们听不到大象的声音,戴维起先也没有看见大象,直到那狗转过头来,身子简直都贴上他的皮肉了,他这才发觉。随即大象的影子就把他们整个儿罩住了,大象没有一点声息就走了过去,山那边有微风吹来,风里带来了一股象味。那气味很浓,是股陈年的酸臭,等大象走了过去,戴维才看清左边的那支象牙长得似乎都碰到地了。
他们等了会儿,却再没有别的象过来,于是戴维就带着狗拔起脚来在月光下奔去。那狗紧跟在他的脚后,戴维只要脚下一停,那狗鼻子马上就一头撞在他的膝弯里。
戴维非得再去把这头大公象看个清楚不可,跑到森林边上他们终于赶上了它。那大象是朝山那儿去的,迎着始终不断的轻微晚风一路缓缓而行。戴维离它也算得近了,大象的黑影又一次罩在他的身上了,陈年的酸臭也闻到了,可是右边的那一支象牙他就是看不到。他不敢带着狗再朝前靠近,就顺着风向把狗送回去,到一棵大树脚下按它蹲下,想使它领会这意思。他想这狗总该会留下吧,结果留下倒是留下了,可是等到戴维重又向那庞然大物赶去时,他感觉到潮呼呼的狗鼻子又在膝弯里撞了。
他们一人一狗跟随大象,来到了一片林中空地上。大象到了那儿就站住了,把大耳朵直甩。它庞大的身躯是罩在树影里,可是头部该照得到月光吧。戴维就把手伸到背后,轻轻用手把狗的嘴巴给合上,然后屏住了气,侧身擦着迎面的晚风,悄悄转到右边,只有一边的面颊上才感到有风拂过。他就这样侧着身子,几乎是不留一丝空隙地紧贴着庞大的象身绕到前面,终于看到了大象的脑袋,还有那慢慢甩动的巨大耳朵。右边的那支象牙竟有他戴维的大腿那么粗,呈弧形下弯,都快触到地了。
他带着基博退了回来,这时候风就都吹在脖颈子上了。他们由原路退出森林,来到了狩猎区空旷的野地里。那狗现在跑在他前头了,跑到两支猎矛的跟前便站住了,刚才跟踪上大象的时候戴维把两支猎矛就扔在这儿的象迹旁。他提起长矛上的皮圈皮套,两支一起往肩上一背,手里还拿着从不离身的那支最称他心的长矛,这就带上了狗循着象迹反奔庄地而去。月亮已经爬得很高了,他感到纳闷:怎么庄地上会没有鼓声?如果父亲在那儿而没有鼓声,那就未免有些蹊跷了。
戴维感到浑身累乏,是在他们再次找到象迹的时候开始的。
他本来一向比那两个大人身体好、精力足,见他们跟着象迹走得这样慢吞吞的,感到很不耐烦,父亲规定每个钟点必须在整点歇息一次,在他看来也是多余。他觉得自己本来满可以走在前头,速度可以比朱玛和父亲快得多,可是等到自己觉得累了的时候,反观他们却依然面不改色,到中午他们也只是照例休息了五分钟,他发现朱玛的步子反倒加快了一些。也说不定其实并没有加快,只是看起来好像快了些,不过如今见到的象粪已经新鲜多了,尽管摸上去还是没有一点热气。过了最后一堆象粪以后,朱玛就把枪交给他背,可是又走了一个钟头,朱玛对他看了看,把枪又要了回去。他们本来一直在上一道山坡,可是这时象迹却通往下边去了,透过森林里的隙缝他看见前边都是起伏不平的地了。父亲对他说:“戴维,从这里开始路可就难走了。”
这时候他才理会到:其实刚才他把他们一领到象迹上,他们就应该打发他回庄地上去。这一点朱玛早就看出来了。父亲现在也明白过来了,可是事到如今已经无可挽回了。他又犯了错误了,如今已经无法可想,只能冒一下风险了。
戴维望着地下那又大又圆、踩得起其实实的大象脚印,看到凤尾蕨都给踹倒了,有一棵踏断的杂草都快要干枯了。朱玛捡起断草,望了望太阳。他把断草递给了戴维的父亲,父亲两指一捏,把草转了一圈。戴维注意到那草茎上的白花都蔫了。眼看快死了,可还没有给晒枯,花瓣也并没有脱落。
“太好了,”他父亲说。“我们快走吧。”
直到傍晚时分他们还在那崎岖的土地上跟踪前进。他已经昏昏欲睡好久了。看着那两个大人,他知道困倦才是自己真正的大敌,他就紧紧跟上他们的步子,尽管人已经倦得都昏昏沉沉了,他还是勉强挪动两脚往前走,想借此把睡意驱散。两个大人轮替换班在前头寻找象迹,一个钟头一换;在后边的那一位每隔一定时间总要回过头来看看他有没有跟上。天一黑,他们就在这无水的森林里就地宿营,他一坐下来便睡着了,醒过来看见朱玛把鹿皮鞋提在手里,光着脚在那里抚摸,看脚上有没有水泡。他身上是父亲给盖的上装,父亲就坐在他身边,手里是一块冷的熟肉和两片饼干。父亲还递给他一只水瓶,里边装的是冷茶。
“大象也得找食吃哪,戴维,”父亲说。“你的脚没事。就跟朱玛的脚一样壮实。这些你慢慢儿吃,再喝点茶,吃好喝好再睡你的。我们绝对没有问题。”
“真抱歉,我实在太困了。”
“昨儿晚上你为了找象迹带着基博跑了整整一晚,那怎么会不困呢?想吃的话你再多吃点儿肉吧。”
“我不饿。”
“好。我们坚持三天该没问题。明天又可以找到水源了。大山上的山泉可多啦。”
“大象上哪儿去了呢?”
“朱玛心里有气。”
“该不会砸吧?”
“砸不了,戴维。”
“我又想睡了,”戴维说。“你的上装用不到给我盖。”
“我和朱玛能对付,”父亲说。“我睡觉从来不怕冷,你是知道的。”
父亲都还没有来得及跟他道晚安,戴维就已经睡着了。后来他又醒了一次,醒来发现脸上照到了月光,他想起了那大象站在森林里的情景:大耳朵甩个不停,象牙重得它都垂下了脑袋。他一想起大象,就觉得心口有一种空虚之感,在这沉沉的黑夜里他只当自己是因为醒来腹中饥饿,所以才起了这种感觉的。其实却不是那么回事,这他是在以后的三天里才明白过来的。
第二天情况就非常不妙,因为时间还远没到中午,他就已经看出来了:孩子跟大人的差异可不只是需要多睡会儿的事。头三个钟点他的精神要比两个大人充足,他就问朱玛要那把点三零三口径的长枪来背,可是朱玛却摇了摇头,脸上一点笑容也没有。他可一向是戴维最要好的朋友啊,戴维会打猎还是他教的哩。戴维在心中寻思:昨天他还把枪主动交给我背呢,我今天的精神要比昨天好多了。精神倒确实是好多了,可是才到十点钟他也就明白了:今天肯定还跟昨天一样够他受的,说不定比昨天还要够呛呢。
要想跟上父亲的步子,就像要想跟父亲干上一架一样,不过是痴心妄想。他也明白原因不只在于他们是大人。他们可是职业猎人,他现在明白了朱玛所以连微笑都很吝啬,道理也就在这儿。他们对大象的一举一动都很有数,见有大象留下的痕迹彼此只要用手一指,便能心领神会,根本用不到开口。遇到踪迹不易辨认的时候,父亲总是听朱玛的。一次他们来到一道泉水边,便停下来灌水,父亲说:“只要够今天喝就可以了,戴维。”后来崎岖的地带总算走完了,他们正顺坡而上向森林走去,象迹忽然向右一折,通到了一条旧有的象径上。他看见父亲和朱玛在那里商量,他站起来走过去,朱玛却回头瞧了瞧他们的来路,又瞧了瞧宛如远方的僻岩孤岛般耸起在那无水地带的几座小山,似乎正以远在天边的三座青山尖为依据,在测定这一带地方的方位。
“朱玛现在对大象的去向已经完全有数了,”父亲解释说。“他本来就觉得自己心里很有底,可是这大象向下一拐,却在这么个地方兜了一大通。”他回头望了望他们费了整整一天工夫才走过来的这一大段路。“这前面的路就比较好走了,不过得爬坡。”
他们就爬坡,一直爬到天黑,才又就地宿营。就在日落前不久,有一小群鹧鸪大摇大摆在象径上直闯而过,戴维拿出弹弓来打,连中两只。那群鹧鸪都是一副胖墩墩挺潇洒的样子,踏上了积年的老象径,一边走一边扒土。一颗石子打去,打断了其中一只的背,那鹧鸪扑棱着翅膀,连蹦带摔,另一只鹧鸪伸出了嘴急忙来救,戴维又装上一颗石子,一拉弹弓,正中那另一只鹧鸪的肋骨。他赶紧奔过去想捡起来,那鹧鸪却呼的一下逃开了。朱玛回过头来一看,这回可露出了微笑。戴维把两只鹧鸪一起捡了AE来,都是胖墩墩、暖乎乎的,羽毛都很平整,他用猎刀柄把鹧鸪脑袋砸了个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