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心想:眼下溪流中央的鱼就肯定不会少。时令已经进入残夏了。
他衬衫的左胸袋里带着个烟草袋,他就从烟草袋里掏出一卷丝线,大致比照柳条的长短剪了一段,系住在柳枝尖端事先开好的一个浅浅的槽口里。然后又从烟草袋里取出一只钩子系上,还捏住钩子试了试钓线的拉力和柳枝的弯度。他这才搁下钓竿,又回到跟溪边杉木林子毗连的那个小白桦林里,那里有一棵已经枯死多年的小白桦树,树身横倒在地上。他翻开枯树,见树身下有几条蚯蚓。蚯蚓不大,却遍体鲜红,活蹦乱跳,他就都捡起来放在一只原先装哥本哈根鼻烟的扁圆听子里,听子盖上特意钻得有一些小孔。他还撒了些泥土在蚯蚓身上,然后就把枯树搬回原处。在这个地方他每次来总能找到鱼饵,算来已是接连第三年了;把枯树翻开过以后,他也每次总要照原先的样子重新搬好。
他心想:这条溪流的基底也真不知有多大呢。上游那头还另有一片沼泽地,那才叫厉害呢,沼泽地里大量的水都是通过这条溪流外泄的。他朝小溪的两头看了看,又抬头望了望山上青松林下他们准备宿夜的所在。然后回去拿起钓竿,钓线钓钩都已装好,于是又在钩子上用心穿上点饵料,还啐了口唾沫求个吉利。他右手提着装好饵料的钓竿钓线,放轻了脚步,小心翼翼地向着那水面虽窄而流量奇大的小溪岸边走去。
这一段的水面又特别窄,他的柳条竿只要轻轻一挥,钓线就准能甩到对岸。快到岸边时,只听见湍急的溪流水声汹涌。为了不让自己的身影落在溪水里,他在岸边远远站住,从烟草袋里取出两颗边上开缝的铅丸,嵌在钓线上距钩子约一英尺处,用牙齿一咬,铅丸就钳住在钓线上了。
鱼钩上穿着两条蜷曲的蚯蚓,他一挥手把鱼钩甩到了水面上,轻轻放下,鱼钩在湍急的水流中打了个旋,沉了下去,他把柳条竿的尖头往下低了低,由着水流把钓线和鱼钩连饵料一起拖到了溪岸下的暗水道里。他感觉到钓线扯直了,又突然被使劲拉紧了。他就把钓竿往上一提,钓竿却在手里弯着身子直不起腰来。他只觉得扯紧的钓线在那里又抽又拉,他用力往上提,那钓线却就是不松劲。后来劲终于松了,那家伙随着钓线一起在水里上来了。只见那窄窄的深深的溪流里一阵狂蹦乱跳,鲑鱼被拉出了水面,悬空打着扑腾,一荡荡到了尼克的背后,落在后面的溪岸上。鱼映着阳光,一派耀眼,尼克定了下神才看清鱼正在凤尾草里翻跳打滚呢。尼克捧起鱼来,好壮实的鱼,沉甸甸的,一股鱼香真是诱人,仔细一看,鱼背好深的皮色,遍体的斑点是那么乌黑透亮,鱼鳍的边上更是一派色彩鲜明。那鱼鳍的边缘是白晃晃的,靠里边镶着一道黑线,到鱼腹部分是一片可爱的金色,宛如晚霞一般。尼克把鱼拿在右手里,勉勉强强一把攥住。
他心想:这鱼大了点,平底小锅里容不下呢。可是既然让我伤着了,也只好索性把它宰了。
他就用猎刀的刀把猛砸鲑鱼的脑袋,然后把鱼靠在一棵白杨树的树干上。
“唉,真可惜,”他自言自语说。“这么大小的鱼,给帕卡德太太的旅馆里做菜是再合适也没有了。可让我和小妹吃起来就嫌大了。”
他心想:我还是到上游去,找一个水浅的地方钓两条小些的吧。可也真是的,这鱼让我从钩子上硬拉下来,难道会不觉得有一点痛?有人说逗上钩的鱼好玩得很,他们爱这么说当然也只好由他们说去,可是没有把上钩的鱼取下过的人,决不会知道这一拉要给鱼造成多大的痛苦。就算只是那么一刹那的痛苦吧,还不一样是痛苦?本来风平浪静,逍遥自在,却忽然就来了叫你上钩的人,再说让人从水里提起来,吊起在空中,你说这滋味是好受的么?
他暗自寻思:这条小溪也真是稀奇。钓鱼反而要去找小些的鱼钓,这可不是怪么!
他捡起了刚才撂下的钓竿。鱼钩曲了,他用手扳直。然后把那条大鱼一提,就向上游走去。
他心想:小溪出了上游的那片沼泽地不多远,有一处卵石滩,溪水很浅。我可以到那儿去钓上两条小鲑鱼。这条大鱼说不定小妹不喜欢呢。她要是想家的话,我还是得送她回去。也不知那两个老家伙此刻又在干些什么?我这个地方,埃文斯家那个混蛋小子估计也不见得会知道。那个王八狗崽子!我看这里除了印第安人,谁也不会来钓鱼的。做个印第安人该有多好呢——他想。做个印第安人可以免去许多麻烦。
他就顺着小溪向上游走去,他尽量不靠河边走,可有一回还是踩上了一处下有暗流的空心地。只见呼的一下猛地窜出一条大鲑鱼来,在溪水里划出了一道水花。这样大的鲑鱼,在这溪流里要转个身怕都转不过来呢。
那鲑鱼逃到上游,又钻进了溪岸下的暗流里,尼克冲着鱼儿的后影说:“你是什么时候上这儿来的?好家伙,那么大的鲑鱼!”
在满是卵石的那段浅水滩上,他钓到了两条小蛙鱼。鱼虽小,倒也挺好看,挺结实,他把三条鱼都掏去了内脏,内脏扔在小溪里,鱼则用冷水洗净了,从口袋里取出一只褪色的小糖袋包了起来。
他心想:幸亏小妹爱吃鱼呢。要是还能采到些浆果就好了。不过我知道哪儿有,好歹总能采到一些。他就转身上了山坡,向他们的宿营地走去。太阳已经下山,天气极好。他举目远望,一直望到沼泽地外,看到那边的天空里有一只鱼鹰在翱翔,按方位推算,下面该就是那一弯湖水了。
他悄悄来到棚前,妹妹一点都没听见。她侧身躺着,在看书呢。为了免得吓她一跳,见了她他把话说得很轻。
“小捣蛋,你干什么了?”
妹妹一回头,对他瞧了瞧,微微一笑,把头摇摇。
“我把头发剪了,”她说。
“怎么剪的?”
“用把剪子呀。你说还能怎么剪?”
“你又没镜子,怎么剪呢?”
“我就一只手拉住头发,一只手剪。这还不容易。看我的样子像不像个小子?”
“像个婆罗洲的蛮小子。”
“要我剪得像主日学校的学童一样整整齐齐这哪儿能呢。我是不是剪得像个十足的野蛮人了?”
“那倒也不是。”
“太有劲了,”她说。“我现在既是你的妹妹,可又是个小子了。你说我能不能从此就变成个小子?”
“那哪儿能呢。”
“要能就好了。”
“你尽说傻话,小妹。”
“恐怕是有那么点儿。你看我像不像个傻小子?”
“有点像。”
“你帮我修修平吧。你可以拿把梳子边看边剪。”
“我总得帮你修得稍微像样些,可真要修得怎么好,我也没这本事。你饿了吗,傻兄弟?”
“我就不能做你不傻的兄弟吗?”
“我压根儿就不愿意拿你这个妹妹去换个兄弟。”
“可你现在不换不行啊,尼基,你难道还看不出来?我们不这么办是不行的。我按说应该先问一问你,可一想到我们不这么办不行,我就索性一声不响先干了再说。”
“你干得好,”尼克说。“怕什么!你干得好极了。”
“谢谢你,尼基,太谢谢你了。我刚才就照你的嘱咐,躺在这儿打算好好歇息歇息。可脑子里却尽自胡思乱想,总想该为你做些什么。比如我刚才就在想,我要拿上一只烟草听子,到席博伊根那样的大地方去找一家大酒馆,给你弄上一听子的蒙汗药。”
“你去问谁要呀?”
尼克这时已经坐了下来,妹妹坐在他的膝头上,拿胳膊搂住了他的脖子,一头短发在他的脸蛋上偎偎擦擦。
“问窑姐儿里的那个女王娘娘要呗,”她说。“你知道那家酒馆叫什么名儿吗?”
“不知道。”
“叫‘皇家十元金币旅馆商场’。”
“你在那儿干什么呢?”
“当窑姐儿的随从。”
“窑姐儿的随从又是干什么的?”
“喏,窑姐儿来来去去,给她在后面提长裙;她要上马车,替她开车门;她该去哪个房间,给她带个路免得走错。大概跟女王身边的侍从女官差不多吧。”
“当随从对窑姐儿怎么说话呢?”
“只要不是失礼的话,想到什么就说什么。”
“你且说个样子我听听,兄弟。”
“比如说吧:‘哎呀,小姐,像今儿这样的大热天,哪怕就是做只鸟儿待在描金笼子里,也肯定是累得够受的。’就是这一类的话。”
“那窑姐儿怎么说呢?”
“她会说:‘话是不错。不过那也自有一种乐趣。’因为我给她当随从的这个窑姐儿,她的出身是很卑微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