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你是叫我逼得没办法,才带我走的。可我也是处处为你着想,只想替你避祸。不是吗,你没给他们逮住,还不都是亏了我。”

说话之间他们已经到了高地上,在这里又望得见湖了,不过从这里看去湖面似乎一下子变狭了,简直像条大河了。

“到了这儿我们就得抄近路穿田野里过去了,”尼克说。“到那边再走伐木古道。如果你要回去,该在这儿转身往回走了。”

他卸下背包,拿到树林子深处一放,妹妹把枪也靠在背包上。

“坐下歇歇吧,小妹,”他说。“大家都累了。”

尼克头枕背包躺了下来,妹妹也在他身边躺下,把脑袋靠在他肩头上。

“我才不回去呢,尼基,除非你叫我走,”她说。“我可不愿意跟你吵架。答应我咱们决不吵架,好吗?”

“好,答应你。”

“我再也不提特萝迪了。”

“去她的特萝迪!”

“我要尽量帮着你,给你做个好伙伴。”

“你本来就是个好伙伴嘛。我有时心里烦躁,又加感到寂寞,因此火气很大,你不会见怪吧?”

“哪儿的话呢。我们只要好好相互照应,找些乐儿,可以过得快快活活的。”

“好。从现在起,就快快活活地过。”

“我本来就一直很快活嘛。”

“前面是一段相当难走的路,接着还有一段路更是难走到极点,过了这两段路我们就到了。我们倒不如等天亮了再走吧。你就睡好了,小妹。身上不觉得冷吗?”

“一点也不冷,尼基。我穿着套衫呢。”

她挨着尼克蜷拢了身子,转眼就睡熟了。不一会儿尼克也睡着了。他睡了两个钟头,曙光一露,就把他惊醒了。

尼克在二茬林子里兜够了圈子,这才带着妹妹踏上了伐木古道。

“我们可不能留下离了大路改走古道的足迹,”他对妹妹说。

古道上杂树丛生,他只好一再低头哈腰,免得撞上枝桠。

“真像个隧道,”妹妹说。

“走上一阵就开阔了。”

“这个地方我以前来过吗?”

“肯定没来过。我以前带你打猎,可从来没有到过这么远的地方。”

“从这儿出去,是不是就到那个秘密点了?”

“不,小妹。这一路走下去,要经过几处乱木地,都是好大一片,挺够呛的。我们去的地方是没人去的。”

他们顺着古道一路走去,后来又拐上了另一条道儿,那儿就更草木芜杂了。过了这条道儿才见一平空地。空地上有一些烧荒后长出来的野草灌丛,还有几座伐木人住过的旧木屋。小木屋都非常破旧了,有一些连屋顶都塌陷了。可是道儿边上却有一泓清泉,兄妹俩就去喝了点水。太阳还没有升起,走了一夜,这一大清早就觉得肚子空空、饿得直叫了。

“这儿四外一带原先都是青松林子,”尼克说。“当年砍伐这里的青松树,只是为了要剥取树皮,树材他们可是从来不要的。”①

①这里的他们指印第安人。印第安人剥下了青松皮,卖给波依恩城的皮厂。海明威的其他作品中也提到过此事。

“可这道儿又怎么啦?”

“他们一定是先从远处砍起,把树皮拖来堆在道旁,好拉到林子外头去。这样一路砍过来,最后砍到了道儿边上,于是又把树皮堆在这儿,再给拉出去。”

“要过了这一大片乱木地才能到那个秘密点?”

“是的。过了这片乱木地,再走上一程,又是一片乱木地,过了那儿就是原始林了。”

“既然这么一大片林子全砍了,怎么又留着那么一片林子没砍呢?”

“我也不知道。大概那边的林子是有主的,不肯卖吧。靠边上一带还是给偷伐了不少,少不了要向林主赔一笔采伐费。不过林子的绝大部分都还没有动过,要进去连条勉强可走的路都没有。”

“可人家为什么不打小溪里走呢?那条小溪总该有个来处吧?”

趁这会儿歇着,还没有动身去闯面前那片难闯的乱木地,尼克倒也很想给妹妹讲讲其中的道理。

“是这么回事,小妹。那条小溪穿过了我们刚才走的那条大路以后,要流过一个庄稼人的地。那个庄稼人把他的地都围上了栅栏,作了牧场,有想在小溪里钓鱼的,他都要撵走。所以到了他地界里的那座桥下,人家就再也过不去了。就是有人想在他的屋后穿过牧场,那也总得在小溪上过,他就在这一段小溪前特意放上一头公牛。这头牛可凶了,简直见了谁都要来赶他跑。我从来也没见过有这样凶的牛,它就一直守在那儿,总是那么杀起腾腾的,只等有人来好撒野。那庄稼人的地盘是到此为止了,可往前又是一片杉林沼泽地,到处都有深水窟窿,地形不熟的根本就过不去。即使是熟悉地形的,走起来也够呛的。从那儿再往前就是那个秘密点了。我们呢,是翻山走的,所以不免绕了点远路。过了那个秘密点,前面的沼泽地那才真叫沼泽地呢。那简直是个绝地,谁也别想过得去。好了,我们这就来走面前这段难走的路吧。”

难走的路已经走过了,更难走的路也已经甩在背后了。尼克一路里不知爬过了多少木头堆,高的比他的头还高,低的也要其他的腰。他总是先接过枪,放在木头堆顶上,然后把妹妹一把拉上来,让她爬到那一头滑下去,要不就自己先下,接过了枪,再搭把手让妹妹下来。碰到一堆堆的树枝乱丛,他们不是从上面踩过,就是打旁边绕过,乱木地里热烘烘的,各色杂草花粉扬扬,小姑娘头发上沾满了不算,还给呛得直打喷嚏。

“这乱木地真要命,”她对尼克说。他们当时正坐在一根剥去了皮的大原木上面休息,坐处是在剥皮人落斧砍树的那头。去了皮的地方是灰溜溜的,其实那日益朽烂的木头整个儿都是灰溜溜的,四外满地的高大树干没有不是灰溜溜的,枝枝丛丛也没有不是灰溜溜的,只有野花野草长得一片茂盛。

“过了这一处前面就再没有乱木地了,”尼克说。

“真讨厌透了,”妹妹说。“还有那要命的野草,看去就像种满了树的墓地没人看管,地上长了花一样。”

“你这该明白我为什么不想摸黑赶路了吧?”

“这一带摸黑过不了。”

“就是。不过从这一带过也不用怕后面会有人追来。到了这儿,前面的路就好走了。”

他们出了烈日炎炎的乱木地,进入了绿荫如盖的大树老林。乱木地一直延伸到了一道山梁的顶上,过了山梁顶不多远,往前便尽是森林了。森林里地上是一层褐色的覆被,脚踩上去有弹性,挺阴凉的。林下没有矮树灌丛,树都长到六十英尺开外才分出枝桠来。林荫里真是凉快,尼克听得见高高的树梢头渐渐起了微微的风声。一路走去,见不到一丝阳光。尼克知道,不到中午时分阳光是绝对透不进那枝桠交错的高高的树梢的。妹妹拉着他的手,紧靠着他走。

“我怕倒是不怕,尼基。不过到了这儿总觉得不大自在。”

“我也是,”尼克说。“每次都是这样。”

“这样的森林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到过。”

“这附近一带也就只剩下这么一平原始森林了。”

“我们要在这林子里走很久吗?”

“路相当长。”

“我要是一个人走的话非害怕不可。”

“我只觉得不大自在。怕倒一点也不怕。”

“这话我刚才就说了。”

“我知道。恐怕我们正是因为心里害怕,所以嘴上才这么说吧。”

“不。我因为跟你在一起,所以一点也不怕。可我知道我要是独自一人的话,就准得害怕。你以前有没有跟别人一起来过这儿?”

“没有。都是一个人来的。”

“你不怕吗?”

“不怕。不过我总觉得不大自在。我想在教堂做礼拜该就是这样的感觉吧。”

“尼基,我们要去落脚的地方,是不是也这样一派森严?”“不会的。你不用担心。那儿是个愉快的地方。可眼前的这种气氛你倒大可以好好玩味玩味,小妹。这种气氛对你可有好处哩。过去的森林就都是这样的。这片森林恐怕也是眼前还留下的最后一方清净地了。这儿是从来没有人来的。”

“我喜欢过去的年代。可是这样森严的气氛我可不大欣赏。”

“也不是都这样一派森严的。不过青松林就是这样。”

“在这儿走真有劲。我本来总以为我们家后面的林子里就够有劲的了。可哪里比得上这儿哟。尼基,你信不信上帝?你要是不愿意回答,就不一定要回答我。”

“我可说不上。”

“好吧。你不一定要告诉我。可我晚上做祷告,你不会反对吧?”

“那有什么不可以的呢。你要是忘记了,我一定提醒你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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