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再等他会儿,看他当真睡熟了,再进去取东西,”尼克说。

“你还是在栅栏外等着,”妹妹说。“我在屋里走动没关系。万一他醒来,看见了你就不好了。”

“好吧,”尼克说。“我就先把这里的东西都拿走。好在东西多半是在这里。”

“黑灯瞎火的,你能都找到吗?”

“没问题。猎枪在哪儿?”

“平搁在后棚顶高处的人字木上边。小心别掉下来,也别碰倒了木柴,尼克。”

“放心好了。”

从屋里出来,她就来到另一头的栅栏角上,尼克正在那边一棵倒伏的大青松后面打他的包。这棵大青松上年夏天中了雷击,同年秋天就在暴风雨中倒下了。此刻月亮刚刚从远山背后露出脸来,月光透过树隙筛落下一大片,尼克打包尽可看得清清楚楚。妹妹放下了手里的口袋,说:“他们睡得就像死猪一样,尼基。”

“那就好。”

“南边来的那个也跟阳台上的这个一样打起呼噜来了。要找的东西我想我都找齐了。”

“真有你的,小妹。”

“我给妈妈写了个条子,告诉她我跟你一块儿去了,也好看着你点,免得你去闯祸,我要她谁也别告诉,还说你会好好照应我的。我把条子塞在她的房门下面。她把房门锁上了。”

“唉,真见鬼!”尼克话一出口,就赶紧道歉:“对不起,小妹。”

“这也不能怪你,反正我总不能来帮你的倒忙吧。”

“你真厉害。”

“我们这该可以痛快一下了吧?”

“行。”

“我把威士忌带来了,”她兴冲冲地说。“原来的酒瓶里我还留了点儿。让他们都只猜是给对方喝掉的吧。反正他们那儿还有一瓶呢。”

“你自己的毯子带了吗?”

“那还用说。”

“那我们还是走吧。”

“我来猜猜我们朝哪儿走:叫我猜中,一路顺风。别的倒没啥,就是加上了我的毯子,这包更大了。枪我来背吧。”

“好吧。你穿了什么鞋子?”

“穿了鹿皮工作鞋。”

“带上什么书了?”

“《洛纳·杜恩》,《诱拐》,还有《呼啸山庄》。”①

①英国作家史蒂文生的一部小说。

“只有《诱拐》你还可以看看,别的都是大人看的。”

“《洛纳·杜恩》才不是给大人看的呢。”

“我们就朗读好了,”尼克说。“朗读的话一本书可以多读几天。不过,小妹呀,你这一来,事情就有点不好办了,所以我们还是快走。那两个混蛋,别看他们一副蠢样,其实他们才不会那么蠢呢。蠢事,也许是因为喝了酒才干出来的。”

尼克这时已经打好了包,收紧了背带,于是就往后一靠,把鹿皮鞋穿上。他拿胳膊搂着妹妹:“你真的要去?”

“我非去不可,尼基。都到了这个时候了,别再婆婆妈妈的拿不定主意了。我连条子都留下了。”

“好吧,”尼克说。“我们走吧。枪你先背着,背不动了就交给我。”

“我都好了,只等出发了,”妹妹说。“我来帮你把包背起来。”

“你连眼皮都没合过一下,可我们就得马上赶路,这你想过吗?”

“我知道。趴在桌上打呼噜的那个家伙吹牛说他可以一夜不睡,其实我才真可以一夜不睡呢。”

“说不定他原先倒也真有那个本事呢,”尼克说。“不过有一点你一定得注意,那就是脚可千万不能出毛病。你的鹿皮鞋挤脚吗?”

“不挤。我一个夏天一直光着脚板走路,脚板都练硬啦。”

“我也有一副铁脚板,”尼克说。“来,我们走吧。”

他们就踩着满地软软的青松针出发了,这里的树木都长得很高,大树之间没有什么小树丛。他们顺着山坡往上走去,月亮在树梢间露出脸来,照出了兄妹俩的身影:尼克背着好大一个包,妹妹背着点二二口径的长枪。到了小山顶上,他们回过头去,看到了月光下的湖。清清楚楚,连那黑糊糊的尖角地都看得见,尖角地后边就是对岸高高的山峦了。

“我们还是在这儿向湖告别了吧,”尼克·亚当斯说。

“再见了,湖呵,”小妹说。“我是永远爱你的。”

他们下了山冈,越过连绵的旷野,穿过果园,翻过一道栅栏,来到了一片麦茬累累的地里。穿过麦茬地时,向右边望去,看见了山谷里的屠宰场和大谷仓,还看见了临湖另一块高地上的那座农家老木屋。月光下只见一条钻天杨夹道的长长的路,直通到湖边。

“在这个地上走你的脚痛吗,小妹?”尼克问。

“不痛,”妹妹说。

“我是因为要避开狗,所以才走这条路的,”尼克说。“那些狗只要一明白来的是我们,马上就会不叫的。可是即使只叫几声,也说不定就会让人听见。”

“我知道,”她说。“人家听见狗叫了几声又马上不叫,就会知道来的是我们了。”

向前望去,看得见在路的那边黑糊糊的有山峦隆起的轮廓。走完了仅有的一片除过了茬的麦田,越过了通往水上冷藏所的低洼小溪,顺着渐渐高起的地势穿过了又一片麦茬累累的田地,面前便又是一道栅栏,栅栏外横着沙土大路,过了大路就都是密密层层的二茬林子了。

“等我爬了过去,我再来搀你一把,”尼克说。“我得先把这条路好好看一下。”

一到栅栏顶上,那绵延起伏的辽阔土地、那老家旁边黑压压的树林、那月光下亮晶晶的湖面,就尽收眼底。过了会儿,他这才回头察看起大路来。

“他们顺我们的来路追来是不可能的,这大路上沙土厚,我看留下脚印也不大会引起注意,”他对妹妹说。“如果沙子不太硌脚的话,我们就尽量靠路边走好了。”

“尼基,说实在的,我看他们都是没有多少脑子的,根本不会想到要追。你只要看他们得了:就知道死等你回家,晚饭还没吃就已经有几分醉了,后来就更别提了。”

“他们还是到码头去找过我的,”尼克说。“我不是正好在那儿吗。要不是你先告诉了我,我早就给他们逮住了。”

“他们虽说没有多少脑子,可是听妈妈说你大概钓鱼去了,他们当然也会想到你准是在那条大点的小溪上。我走了以后,他们肯定去查过船了,看船一条不缺,当然就会想到你准是在溪上钓鱼。谁不知道你钓鱼的地方一般总是在磨坊和榨房①的下游一带。他们就是考虑起问题来反应挺迟钝的。”

①榨苹果汁的作坊。

“好,算你说得对,”尼克说。“可他们判断得还是差不离的。”

妹妹把枪托朝前从栅栏缝里递给了哥哥,然后自己也从横档中间爬了过去。她挨着哥哥一起站在沙土路上,尼克手按着她的头,轻轻抚摸。

“你累透了吧,小妹?”

“不,没什么。我太开心了,一点也不觉得累。”

“你要是还不觉得太累,那你就沿着这边沙厚的路走。沙上有他们马蹄踩出的窟窿,而且沙子又松又干,留下脚印也不大看得出来。那边的路面硬,我走那边。”

“我在那边走也行。”

“不。我不能让你把脚擦破了。”

顺着路向两湖之间的高地走去,一路都是上坡,时而也有短短的几段下坡。路的两边都是密密层层的二茬林子,从路边到林子之间也长满了灌木,尽是黑莓紫莓之类。朝前望去,从树林子里看得见一个个山头,像一排锯齿。这时月亮已快要下山了。

“觉得怎么样,小妹?”尼克问妹妹。

“有劲极了。尼基,你每次离家出走,都这么带劲吗?”

“哪儿呀。总觉得很寂寞。”

“怎么个寂寞法呀?”

“只觉得苦恼,憋闷。真不是滋味。”

“有我在一起,你看你还会觉得寂寞吗?”

“那不会。”

“你这回没有去找特萝迪,却跟我在一起,是不是有些①不高兴了?”

①一个印第安姑娘,尼克的恋人。参见海明威的另一篇小说《两代父子》。

“你干吗老是要提起她?”

“我也没有老是提起她呀。你大概老是在想她吧,所以总以为我在说她。”

“你真是个精灵鬼,”尼克说。“我是因为你告诉了我她在哪儿,所以才想起了她。既然知道了她在哪儿,当然就要想想也不知她这会儿在干些什么,反正总是这一类的事吧。”

“我看我真不应该来。”

“我早就跟你说过你不应该来。”

“唉,算了吧,”妹妹说。“我们这算什么呢,总不见得去学人家的坏样吵架吧?我这就回去。你也不是少了我就不行。”

“住口!”尼克说。

“请你别这样训人,尼基。我回去,还是留下,反正由你决定吧。你什么时候叫我回去我就回去。可我不想吵架。自家亲人吵架的人家,我们见得还少么?”

“就是,”尼克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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