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没什么,”恩里克说。“谈不上有什么要原谅的。不过这都是本本上没有的。”
“经常痛吗?”
“不碰不撞就不痛。”
“那脊髓呢?”
“受了些小小的损伤。肾脏也伤着了点,不过问题不大。弹片打这一头进去,从那一头出来。下边还有几处伤,腿上也有。”
“恩里克,请原谅我。”
“谈不上有什么要原谅的。不过不能跟你好好亲热亲热,真是扫兴,所以我也高兴不起来了,真是抱歉。”
“等你好了再好好亲热亲热吧。”
“对。”
“你会好的。”
“对。”
“我来照料你。”
“不,我来照料你。这么点伤我根本不放在心上。只是给碰了撞了那个痛不好受。不过我也不怕。我们得赶快展开工作。得赶快离开这个地方。存放在这儿的东西今天夜里就得转移。得另找个新的地方,一要不受怀疑,二要东西放在那儿不会坏。短时期内我们还不会需要这些东西。我们还得要做很多很多工作,才能重新达到这一步。有很多同志还得受些训练。到那时这些子弹恐怕早就不能用了。这里的天气是很会坏雷管的。可我们得赶快走了。我真是个傻瓜,在这儿待了那么大工夫。是哪个傻瓜安排我到这儿来的,我倒要请他向党委说说清楚。”
“我今天夜里就带你到党委去。他们还以为你今天躲在这座房子里很安全呢。”
“叫我躲在这座房子里简直是胡闹。”
“我们这就走吧。”
“我们早就该走了。”
“跟我亲亲,恩里克。”
“可一定要十二万分小心才行,”他说。
于是,他们就那样摸黑坐在床上,他是尽量小心翼翼,闭上了眼睛,两人的嘴唇紧紧贴在了一起。他终于感受到了一派幸福而又不觉得疼痛,他终于突然有了到家之感而又不觉得疼痛,他终于有了生还之感而又不觉得疼痛,他终于得到了被爱的愉快而还是不觉得疼痛。如今相爱已经不再感到空虚,足见原先还是有岂不踏实之处的,四片嘴唇在黑暗中贴得紧紧的,那份自在真是幸福而体贴,虽然黑咕隆咚的,却是那么温暖。他正处于这种黑沉沉一无疼痛的境界里,突然一阵警报器的呼啸直刺耳膜,那种切肤之感真比得上人世间最剧烈的疼痛。那是真正的警报器,不是收音机里放出来的。还不止一只呢,是两只。是从街道两端分头而来的。
他一扭头,马上站了起来。他觉得自己这归家之感总共也没有享受多久。
“快出门穿空地过去,”他说。“快去。我在楼上射击,牵制他们。”
“不,你走,”她说。“听我的,我留在这儿射击,他们会只当你在屋里。”
“来,”他说,“我们一块儿走吧。这儿没有什么值得保护的。这批东西反正都没用了。还是走吧。”
“我要留下,”她说。“我要保护你。”
她伸手到他腋下,就要抽他枪套子里的手枪,他撩手给了她一个耳光。“来吧。别做蠢丫头啦。快来!”
他们这就赶紧下楼,他感觉到姑娘紧紧挨在他身边。他打开了门,两个人一起跨出门口,来到屋外。他转身把门锁上。“快跑,玛丽亚,”他说。“朝那个方向往空地上跑。跑呀!”
“我要跟你一块儿走。”
他马上又给了她一巴掌。“快跑。一到那边就钻野草爬过去。你原谅我,玛丽亚。可你千万得走。我往那一头去。快跑呀,”他说。“你真混蛋!还不快跑!”
他们同时钻进了野草里。他又跑了二十步,听得警报器渐渐停止了呼啸,警车在屋前停了下来,他就赶快卧倒,往前爬去。
他沾了一脸野草的花粉,不断挣扎着往前爬,蒺藜草时时扎得他两手两膝一阵阵刺痛,耳朵里听见有人直奔屋后而去。他们把那座房子包围了。
他不断往前爬,脑子里在拼命思索,疼痛都给丢在了脑后。
“可为什么要拉警报器呢?”他心想。“为什么不再派一辆车子来个兜屁股包抄呢?为什么不弄个聚光灯或探照灯来把这平空地照亮呢?古巴人嘛,”他又想。“他们会这么蠢,这么张扬?他们一定只当房子里没有人。他们一定是专为查抄那批东西而来的。可又为什么要拉警报器呢?”
他听见背后的那帮人破门而入了。他们已经把那座房子团团围住了。他听见就在房子近处有只哨子连吹了两个长声,他还是不断挣扎着往前爬。
“这些笨蛋,”他心想。“不过那篮子碗碟现在一定已经被他们发现了。这帮子家伙!也有这种查抄法!”
他这时已经快到空地的尽头了,他知道这一下他就非得起来冲过马路朝对面的房子奔去不可了。他倒已经摸索出了一种不致引起疼痛的爬行方法。现在不管做什么动作,他差不多都已有了适应的能力。就是突然的动作变化还免不了要引起疼痛,所以他真不想站起来。
在野草丛中他一膝顶地仰起身来,承受了疼痛的冲击,终于挺住了,接着又招来了再一阵的疼痛:把另一只脚也一并往上一提,好站起身来。
他刚一迈腿向对街另一块空地后边的房子跑去,忽然咔哒一声亮起了探照灯,把他罩住了。他正好完全暴露在那一道光柱下,面对着灯光。两头都是黑暗,界线分明。
原来另外还有一辆警车没有拉警报器,悄悄开来,守候在空地后面的一个转角上,探照灯就是从这辆警车上打出来的。
光柱下恩里克那消瘦憔悴、轮廓分明的身影直起腰来,就去从腋下的枪套里掏他那把大手枪,也正是在这一瞬间,隐在黑暗里的那辆警车上几把冲锋枪一起向他开了火。
他只觉得像当胸挨了棍子,不过他能有感觉的也只有那第一棍。随后的几棍就都空有其声了。
他扑面栽倒在野草丛中,就在他倒下时,或者可以说就在探照灯亮起到第一颗子弹打中他的那一刻儿工夫里,他心中只有一个念头,那就是:“他们可毕竟不是那么蠢的。恐怕倒还真得好好对付他们哩。”
要是他还来得及有第二个想法的话,那就是但愿另一头的转角上没有警车。可是那另一头的转角上偏偏也有,车上的探照灯此刻正在空地上搜索。巨大的光柱在玛丽亚姑娘藏身的草丛上面扫过来扫过去。黑漆漆的警车上,几个机枪手手把机枪,紧跟探照灯光来回转动着汤姆生枪那膛线密密的丑恶却厉害的枪口。
隐在黑暗里打探照灯的那辆警车背后,树影中站着一个黑人。他戴一顶狭边平顶草帽,穿一件羊驼呢上装。衬衫里面挂着一串蓝色的伏都教念珠。他悄悄站在那儿,看探照灯来回搜索。
探照灯在野草地上照个不停,草丛里姑娘直挺挺贴在地上,下巴都抠进了泥里。她自听到那一阵枪声以后就没有再动弹过一下。她感觉到自己的心脏顶着地面直跳。
“你看见她啦?”警车上有个人问。
“叫他们在草地那边搜,”前排座上的警官说。他就唤树下的那个黑人:“Hola!①你到那座房子里去,叫他们成疏开队形到野草地里去搜,朝我们这边搜过来。是总共只有两个人吗?”
①西班牙语:喂!
“是只有两个人,”那黑人轻声说道。“另外一个已经落在我们手里了。”
“那就去说。”
“遵命,警官,”黑人说。
他两手拿着草帽,就沿着草地的边缘向那座房子奔去。如今那座房子上上下下的窗口里都已灯火通明了。
姑娘趴在野草地里,双手抱住了头顶盖。“快帮我一把,好歹让我挺过去,”她冲着草丛里说,可不是对谁说的,因为那儿什么人也没有。一会儿她忽然暗暗哭了起来:“来救救我吧,维森特。来救救我吧,菲利佩。来救救我吧,楚丘。来救救我吧,阿尔图罗。快来救救我吧,恩里克。来救救我呀。”
要是在过去的话她早就祈祷了,可是这一套她如今已经不干了,现在她只觉得自己似乎缺少了些什么。
“要是我让他们逮住了,可要帮我一把,不能让我开口啊,”她嘴贴着野草说。“可不能让我开口啊,恩里克。可千万不能让我开口啊,维森特。”
她听得见他们从背后的草丛里搜来了,就像打猎的哄赶野兔子一样。他们散得很开,仿照散兵的阵式推进,手电光在野草中乱晃。
“啊呀,恩里克,”她说,“来救救我吧。”
她把抱住脑袋的手放了下来,攥紧了拳头摆在两边。“还是这么办好,”她心想。“我要是一跑,他们准会开枪。倒还是这样干脆。”
她就慢慢站起身来,向警车直奔而去。探照灯劈头盖脸落在她身上,她虽然在奔,眼睛却只见到了探照灯,眼前就只有那一圈令人目眩的白光。她心想还是这个法子最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