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遥远的将来,”他说。“他们知道这儿受到监视了吗?”
“肯定不知道。”
“都有些什么呢?”
“有一些原籍的步枪。还有成箱成箱的弹药。”
“应该在今天晚上就把东西全部转移出去。”他嘴里塞得满满的。“我们得要做好几年的工作,才会再需要这些东西。”
“你喜欢这醋渍油炸鱼吗?”
“真好吃,来坐近点儿。”
她挺起腰来偎在他怀里,一只手搁在他的腿上,一只手抚着他的脖颈儿,边唤:“恩里克呀,我的恩里克呀。”
“碰我得小心哪,”他连吃带说。“我的背可碰不起。”
“你不打仗回来了,心里高兴吗?”
“这我还没有想过,”他说。
“恩里克,楚丘怎么样了?”
“牺牲在勒黎达①了。”
①勒黎达和下文的特鲁埃尔都是西班牙的地名。
“菲利佩呢?”
“牺牲了。也是在勒黎达。”
“那阿尔图罗呢?”
“牺牲在特鲁埃尔。”
“那维森特呢?”她的声音变得含混不清了,双手这时也已经握在一起搁在他腿上了。
“牺牲了。是在塞拉达斯一仗中攻过公路的时候牺牲的。”
“维森特是我的兄弟啊。”她如今已是直僵僵独自坐着了,手也从他身上抽回来了。
“我知道,”恩里克说。他还是吃他的。
“我就这么一个兄弟啊。”
“我还以为你早知道了,”恩里克说。
“我一直不知道,他可是我的兄弟啊。”
“我真抱歉,玛丽亚。我不应该这样直嘴快口的。”
“他牺牲了?你肯定他牺牲了?不会是传闻吧?”
“我可以告诉你:活着的只有罗赫略,巴西利奥,埃斯特万,费洛,加上我五个人。其余的都牺牲了。”
“都牺牲了?”
“都牺牲了,”恩里克说。
“叫我怎么受得了呢,”玛丽亚说。“你想想,这叫我怎么受得了呢?”
“这事多说也没有用。人都已经死了。”
“倒不单单因为维森特是我的兄弟。自己的兄弟牺牲我倒还舍得。可他是党的优秀分子啊。”
“是的。他是党的优秀分子。”
“真不值得。把精华都毁于一旦。”
“不。值得的。”
“你怎么能说这样的话呢?这简直不像话嘛。”
“不。是值得的。”
这时候她哭了,恩里克还是吃他的。“别哭,”他说。“当前重要的是得考虑一下,我们该怎样工作,好顶他们的缺。”
“可他是我的兄弟啊。你还不理解吗?是我的兄弟啊。”
“我们大家都是兄弟。有的牺牲了,有的还活着。他们现在派我们回国,好保存下一些力量。要不那真要弄得一丁点儿都不剩了。不过工作我们还是得继续做。”
“可他们怎么会都牺牲了呢?”
“我们编在一个突击师里。所有的人非死即伤。我们这几个没死的人也都挂了彩。”
“维森特是怎么牺牲的?”
“他是在越过公路的时候,被右边一座农庄房子里的机枪火力撂倒的。那座房子里的火力点把公路全封死了。”
“你当时也在那里?”
“在。我带领一连。我们在他的右侧。我们虽然还是把那座房子拿了下来,可花了相当时间。那里的敌人有三挺机枪。两挺在宅子里,一挺在马棚里。很难逼近。我们只好调一辆坦克上去,朝窗子里开火,这才把最后一挺机枪打了下来。我损失了八个弟兄。代价太大了。”
“那是在哪儿的事?”
“塞拉达斯。”
“这个地方我怎么没听说过呀。”
“你不会听说的,”恩里克说。“这一仗没打胜。将来谁也不会知道的。维森特和伊格纳晓就都是在那里牺牲的。”
“你说这种事值得吗?那样的人才,特地到外国去打败仗,牺牲性命,这值得吗?”
“玛丽亚,说西班牙话的地方怎么好算是外国呢。只要是为自由而死,死在哪里都一样。当然,我们应该尽量避免牺牲,争取活下去。”
“可你想想,都牺牲了什么样的人才呵——到老远的地方——又都打的是败仗。”
“他们不是特地去牺牲的。他们是去斗争的。牺牲,不过是个偶然的现象。”
“可都是打的败仗。我的兄弟是打败仗牺牲的。楚丘是打败仗牺牲的。伊格纳晓也是打败仗牺牲的。”
“这些都只是个局部。我们的任务,有些其实是办不到的。也有不少虽然看似办不到,结果却完成了任务。可是,有时候侧翼部队没有及时配合出击。有时候又缺少火炮。有时候接受了任务却没有足够的兵力——比如在塞拉达斯就是这样。由于这种种原因,就打了败仗。但是归根结底这可不是什么失败。”
她没有答茬儿,他也吃好了。
这时树梢头的风已经很大,阳台上觉得冷了。他把碗碟在篮子里放好,拿餐巾揩了揩嘴。他擦干净了手,伸过去搂住了姑娘。姑娘在哭呢。
“别哭,玛丽亚,”他说。“事情既然已经到了这一步,还是正视现实吧。我们应该考虑一下有些什么事情要做。要做的事情很多呢。”
她没有吭声。借着街灯的光,他看得见她的脸色:两眼直瞪瞪瞅着前方。
“我们的那一套空想主义必须收起。这个地方,就是那种空想主义的一个典型例子。我们的恐怖主义行动必须停止。我们的行动必须保证今后再也不重犯革命冒险主义的错误。”
姑娘还是没有吭声,他望着她的脸,这多少个月来他一直想着这张脸,除了工作以外要是还能想点儿什么的话,就总是想着这张脸。
“你的话就像本本上说的,”她终于说了。“不像人话。”
“对不起,”他说。“我得到的教训就是这么几条。我就知道这几条是当今的要务。对我来说那是最迫切的现实。”
“对我来说只有牺牲了许多同志才是最现实的事,”她说。
“我们向牺牲了的同志致敬。但是他们并不重要。”
“你这话又像是本本上说的了,”她生气地说。“你的心都成了本本啦。”
“真对不起,玛丽亚。我还以为你会理解的。”
“我只理解那些牺牲了的同志,”她说。
他知道她这话并不符合实际,因为她没有看见他们牺牲,他才是亲眼看见的:在哈拉马橄榄树林中的那一回遇上下雨,在基霍尔纳给打得房塌屋倒的那一回是大热天,在特鲁埃尔的那一回正飞着雪。不过他也知道她话里有责怪他的意思:维森特死了,他却还活着。这使他忽然感到无限痛心——他一直不知道自己的内心原来还剩有这么个顺乎本能、通乎人情的小小角落会感到这样悲痛呢。
“这里原先有只鸟儿,”他说。“有只百舌鸟养在笼子里。”
“是吗。”
“我把鸟儿放了。”
“你的心倒真好!”她挖苦地说。“战士都这么讲感情吗?”
“我是个好战士。”
“这我相信。你说起话来就像个好战士。我的兄弟是个什么样的战士呢?”
“极好的战士。比我富有生气。我缺乏生气。这是个缺陷。”
“可你会做自我批评,你会像本本上那样说话。”
“我要是能生气勃勃的就好了,”他说。“我就是怎么也学不会。”
“富有生气的人都牺牲啦。”
“不,”他说。“巴西利奥就是很富有生气的。”
“那他也得牺牲,”她说。
“玛丽亚!别这样说话好不好。你说话有失败主义情绪。”
“你说话像本本,”她冲着他说。“请你别碰我。你的心是冷的,我恨你。”
他当下又感到一阵痛心,尽管他一向以为自己的心是冷的,以为除了疼痛什么也刺伤不了他的心了。他坐在床口上,向前探出了身子。
“把我的套衫拉起来,”他说。
“我不拉。”
他拉起套衫的后襟,弯下了身子。“玛丽亚,你看看吧,”他说。“这可不是本本上的玩意儿。”
“我看不见,”她说。“我也不想看。”
“你摸摸我背上靠腰的地方。”
他感觉到姑娘的指头摸到了他背上那个巨大的凹处,凹进去好深啊,连个棒球都塞得进去呢,这是伤口留下的一个奇形怪状的疤,当初伤口从这边腰窝直通到那边腰窝,手术医生为了清创,把戴着橡皮手套的手整个儿都伸了进去呢。他感觉到姑娘摸到了疤上,他心里立刻一揪紧。可是接着却只觉得被她搂得紧紧的,两片嘴唇亲了上来。先是陡的一痛,身子有如落在白浪翻滚的大海中,一个既猛且高、亮得叫人眼花的狂涛劈头打来,打得他完全没了顶,但是一亲到她的嘴唇,却又无异在茫茫大海中遇上了一个小岛。那两片嘴唇在!还在!可是后来还是给淹没了,不过这时他的疼痛也消失了,他发觉自己变成了独自坐着,身上汗水已经湿透,玛丽亚却在一旁且哭且说:“啊呀,恩里克,原谅我吧。请原谅我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