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所房子刷的是玫瑰色的墙粉,因为潮湿,墙粉都剥落了、褪色了。从阳台上望得见街道的尽头处是大海,很蓝很蓝的大海。人行道上种的是月桂树,长得好高,把楼上的阳台罩在一片浓荫之中,浓荫里一派清凉。阳台一角的一只柳条笼里养着一只百舌鸟,鸟儿此刻没有在唱歌,连唧唧啁啁的叫声都没有,因为有个二十八九岁年纪、长得又瘦又黑、下眼睛发青、一脸胡子茬儿的年轻人,刚刚脱下了身上的套衫,把鸟笼给罩住了。年轻人现在就微微掀起了嘴唇,站在那里用心细听。有人想要开那上了锁、下了闩的前门呢。
他听着,听到的是紧靠阳台的月桂树枝叶丛中吹过的风,是街上开过的一辆出租车的喇叭声,是孩子们在一块空地上玩儿的喧嚷。接着他听见前门的锁里又有了个钥匙转动的声音,分明是锁打开了,闩上的门推不开,又把锁重新锁上了。同时听见的还有个球棒击棒球声,伴着西班牙语的尖声叫喊,那都是从空地上传来的。他站在那里,舔了舔干燥的嘴唇,再听下去,这一回听见又有人想要开后门进来。
这个叫恩里克的年轻人就脱下了鞋子,小心放下,轻轻踩着阳台的花砖走过去,到了看得见后门的地方,向下一望。后门口没有人。他又悄悄回到前面,尽量缩着身子,向街上望去。
月桂树下,有个头戴狭边平顶草帽、上穿灰色羊驼呢上装、下穿黑裤子的黑人正在人行道上走。恩里克观察了一下,眼前并没有第二个人。他眼看耳听,在那儿站了好一会,然后就把罩在鸟笼上的套衫取下来,穿在身上。
他这一听,早已是满身大汗,如今在荫头里,叫凉快的东北风一吹,身上倒觉得冷了。套衫里腋下挎着个皮枪套,皮套上被汗水泡出了一圈圈白白的盐霜,套子里插着一支四五口径的科尔特手枪,因为经常摩擦的缘故,腋窝下面点儿的皮肤上给磨出了一个肿块。他当时就在靠墙的一张帆布床上躺下了。耳朵还在那里用心听。
鸟儿在笼子里又叫又跳,那年轻人抬头看了看。随即就起来解开了搭钩,把笼子的门打开。鸟儿侧着脑袋朝开着的笼门探了一下又缩回来,稍等又斜挺着尖嘴巴,把脑袋往前一冲。
“来吧,”年轻人轻轻地说。“不骗你的。”
他把手伸到笼子里,鸟儿往后直逃,贴在柳条上起棱着翅膀。
“你这个小傻瓜,”那年轻人说。他把手从笼子里抽了出来。“我就把门开着。”
他脸儿朝下趴在床上,双臂合拢枕在下巴底下,耳朵还在那里用心听。他听见鸟儿飞出了笼子,后来又听见一棵月桂树上有了鸟儿的歌声。
“装成是空关的房子,却养上这么只鸟儿,可不是太蠢了吗,”他心想。“蠢成了这样,会不招来这许多麻烦才怪了。自己都这么糊涂,怎么好去怪别人呢?”
空地上孩子们还在打棒球,这时候天气已经相当凉爽了。年轻人解下了腋下的皮枪套,把那把大手枪取出来搁在腿边,一会儿就睡着了。
等他醒来,天已经黑了,月桂树的枝叶丛中透出了转角上街灯的亮光。他爬起来走到前边,借着墙的掩护,躲在阴影里把街上左右一打量。转角上的一棵树下站着一个头戴狭边平顶草帽的人。恩里克看不出他的上装和裤子是什么颜色的,但是可以肯定那是个黑人。
恩里克飞快赶到阳台的后面,但是那里除了隔壁两户人家的后窗里有些灯光映在野草地上以外,四下便是一漆黑暗了。后面有多少人都可能。真的有这个可能,因为这可不比下午了,他现在什么都听不真切了,隔壁第二户人家正开着收音机呢。
突然,传来了一声警报器的呼啸,照例是愈来愈响,年轻人顿时觉得头皮上一阵有如针刺。这种针刺感来得突然,就如难为情时哄的一阵感到脸红一样,感觉跟身上发痱子差不多,去得可也一样突然。原来这警报器的呼啸声是收音机里放出来的,是一则广告里的,紧接着便是播音员的声音:“盖维世牙膏。气质最优,当世无敌,永保第一。”
恩里克在黑暗里微微一笑。这会儿该有人来了。
录音的商品广告里,警报器的呼啸声之后是个娃娃的哭声,播音员说玛尔塔-玛尔塔巧克力一到,娃娃马上破涕为笑。然后是一声汽车喇叭,顾客要加油站给加绿色汽油。“用不着跟我多说。我就要绿色汽油。绿色汽油经济实惠,同样一加仑汽油可以多跑好几里路。最好的汽油!”
这些广告,恩里克早就熟得都背得出来了。他去打了十五个月的仗回来,这些广告还是一无变化;广播电台里想必还是在使用当初的录音,那警报器的呼啸声还是照样叫他上了当,害得他头皮上顿时这样有如针刺一般,好不难受,这种针刺感无疑是意识到危险才有的反应,好比捕鸟的猎狗嗅到新鲜的鹌鹑臭迹就会浑身绷紧一样。
他这种针刺感也不是一开始就有的。起初,遇上危险,心中害怕,他只觉得肚子里发空。只觉得身子软弱得像发了烧一样,只觉得浑身难以动弹,要往前挪动一下身子的话只觉得两腿像麻木了一样僵硬。如今这种感觉都没有了,他该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爽爽利利的。有些勇敢的人就是这样,一开始往往很容易害怕,但是后来就只剩下了这针刺一般的感觉。他现在临到危险,就还剩下这么一个反应(不算出汗这一条,他知道这一条是永远免不了的),而且现在这种反应也不过是起了个报警的作用,如此而已。
他向那边的树下望去,那个戴草帽的人现已坐在人行道边上了。恩里克正站在那儿窥望,忽然阳台的砖地上落下了一颗石子。他在墙脚边找了一阵,没有找到。伸手到床下去探了探,还是没有。正跪在那儿,又是一颗小石子落在砖地上,弹起来滚到了阳台边上的角落里,蹦到了街上。恩里克终于把前一颗石子捡到了。那是一颗普通的小卵石,摸上去很光滑,他就放进了口袋,走进屋里,下楼到后门去。
他闪在门的一边,从枪套子里拔出那把科尔特枪来,沉甸甸攥在右手里。
“胜利,”他很轻很轻地用西班牙话说,好像嘴巴很不屑于说这两个字似的,随即光着脚板悄悄溜到了门的另一边。
“属于应该得到胜利的人,”门外有个人说。这回答暗号的是个女声,话说得很快,嗓音带些颤抖。
恩里克拔去了两道门闩,用左手开了门,右手依然紧握着科尔特枪。
门外乌黑一片里有个姑娘,提着只篮子。头上还裹着一方头巾。
“你好,”他招呼过一声,就关了门,上了闩。黑暗里他听得见她在喘气。他接过她的篮子,拍了拍她的肩膀。
“恩里克,”她也唤了一声,他看不见她两眼都发出了光芒,也看不见她脸上是怎么个表情。
“来,上楼去,”他说。“前面有人监视。你被他看见了没有?”
“没有,”她说。“我是穿过空地过来的。”
“我领你去看。跟我到阳台上去。”
恩里克提着篮子,他们一起上了楼。他把篮子在床边一放,走到阳台口上一望。那个头戴狭边平顶草帽的黑人已经不在了。
“原来是这样,”恩里克轻声说。
“原来怎么样?”那姑娘问,过来抓住他的胳膊,也朝街上望去。
“原来他已经不在了。有些什么可吃的?”
“真对不起,让你孤零零一个人在这儿待了一天,”她说。“真是莫名片妙,非得让我等天黑了再来。我是巴不得就来,整整捱了一天。”
“让我待在这儿本身就是莫名片妙。天还没亮他们就把我从船上带来,丢在这所有人监视的房子里,只告诉我一个联络的暗号,一点吃的东西也没给。我总不能拿暗号当饭吃吧。反正这所房子有其他原因受到监视了,把我丢在这里实在是不应该。还要叫我尝这种十足的古巴风味!可当年我们至少饭还有得吃吧。你好吗,玛丽亚?”
她在黑暗里亲了亲他的嘴,亲得那么热烈。他感觉到她丰满的嘴唇紧紧贴着自己的嘴唇,感觉到她的身子偎在自己身上哆嗦,这时他背上的后腰处却起了一阵剧烈的刺痛。
“哎哟!小心点儿。”
“怎么啦?”
“小心我的背上。”
“背上怎么啦?受了伤啦?”
“真应该让你看看,”他说。
“现在就看好吗?”
“回头再看吧。我们得先吃点东西,离开这儿。这儿是存放什么东西的?”
“东西多啦。四月失败以后留下的东西都存放在这儿。以备将来再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