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在电梯里已经待了个把钟头了,”那值夜班的人说。
“我有什么办法,”穿羊毛茄克衫的那人说。然后冲着我问:“弗兰克在哪儿?”
“哪个弗兰克?”
“你还会不认识弗兰克吗,”他说。“来,帮我把这电梯开一开。”
“你喝醉了,”我对他说。“好了,别提了,让我们上楼去吧。”
“你也会喝醉的,”那个穿白色羊毛茄克衫的人说。“你也会喝醉的,同志哎,同志哥哎。告诉我,弗兰克在哪儿?”
“你看他在哪儿呢?”
“在亨利那小子的房间里,那儿在掷骰子耍钱。”
“跟我们一块儿走吧,”我说。“别胡弄那些按钮了。你就是因为胡弄,所以电梯才老是动不了。”
“我再大的飞机都开得来,”穿羊毛茄克衫的那人说。“这架小乖乖的电梯我还会开不来?要不要我来作个特技表演?”
“得了得了,”阿尔对他说。“你喝醉了。我们要跟他们掷骰子去。”
“你是什么人?看我拿原起的香槟酒来砸你。”
“你敢!”阿尔说。“我倒要叫你清醒清醒,你这个酒鬼也来冒充圣诞老人。”
“酒鬼冒充圣诞老人!”那个秃顶的人说。“说我是酒鬼冒充圣诞老人!看共和国就是这样来报答我的。”
电梯在我住的那一层楼上停下,我们顺着过道一路走去。“分两瓶拿拿,”那个秃顶的人说。接着话头一转:“你知道我是怎么会喝醉的吗?”
“不知道。”
“那好,我也不告诉你。不过告诉你你会吃一惊的。酒鬼冒充圣诞老人!好,好,蛮好!你是干什么的,同志?”
“开坦克的。”
“你呢,同志?”
“拍电影的。”
“可我却是个酒鬼冒充圣诞老人。好,好,蛮好!我再说一遍。好,好,蛮好!”
“你快去泡在酒里吧,”阿尔说。“你这个酒鬼也来冒充圣诞老人!”
到了我的房间门外了。那个穿白色羊毛茄克衫的人拿拇指和食指捏住了阿尔的胳膊。
“你倒是有趣,同志,”他说。“你倒真是有趣。”
我开了门。屋里烟雾腾腾,赌局依旧,真跟我们走时一个样,只是桌上火腿已经一点不剩,起里的威士忌也已倒了个精光。
“是阿秃来了,”一个掷骰子的人说。
“你们好吗,同志们?”阿秃连鞠躬带说。“你好?你好?你好?”
赌局一哄而散,大家都连珠炮一般纷纷向他提问。
“我已经报告上去啦,同志们,”阿秃说。“这里有点香槟酒请大家喝。这件事呀,我现在觉得别的都无所谓,就是那个场面精彩,才真叫有意思。”
“那时你的僚机都溜到哪儿去啦?”
“那可不能怪他们,”阿秃说。“当时我眼前的景象可吓人了,我专心一意看得眼也不眨,压根儿就忘了我还有僚机哪,直到那群‘菲亚特’一起向我冲来,有从头顶上擦过去的,①有从旁边掠过去的,有从肚子底下钻过去的,这时我才想起了他们,我才发现我那架忠实的宝贝飞机已经没了尾巴。”
“哎呀,你当时可别喝醉了才好啊,”一个飞行员说。
“我当时没醉,现在倒是醉了,”阿秃说。“希望各位先生、各位同志也陪着我喝个醉,因为我今儿晚上心里高兴,尽管我刚才被一个无知的坦克手骂了,他骂我是酒鬼冒充圣诞老人。”
“你当时没有糊涂就好,”另一个飞行员说。“你是怎么回到机场的呢?”
“不要插嘴,听我说嘛,”阿秃神气十足地说。“我是坐十二旅的指挥车②回到机场的。我靠了我那顶忠实的降落伞落到了地面,只怪我牙班西话③说不好,人家差点儿把我当成了法西斯坏蛋。不过麻烦事儿后来总算都解决了,因为经我好歹那么一说,他们终于相信了我的身份,我居然还受到了少有的优待。哎呀呀,那架‘容克’机起火的情景可惜你们没有看见呢。那群‘菲亚特’向我冲来的时候我就是在看这档子事。哎呀呀,可惜我没法给你们描绘出来。”
①意大利制造的飞机。
②指专供指挥官及参谋人员乘坐的车。
③舌头不听使唤,把“西班牙话”说成了“牙班西话”。
“今天他在哈拉马上空击落了一架三引擎的‘容克’机,他队里的飞行员却扔下他跑了,他飞机给打了下来,人跳伞逃了,”一个飞行员说。“你认识他的。他叫阿秃杰克逊。”
“你是掉了多少高度才把伞打开的,阿秃?”另一个飞行员问道。
“掉了足足六千英尺哪,我胸口下的横膈膜至今还像裂开了似的,因为那会儿绷得可紧啦。我当时真担心我的身子会断成两截呢。那群‘菲亚特’少说总有十五架,我都得一架架躲开。我只好尽量操纵降落伞,好歹得降落到河的右岸来。飘啊飘的”飘了好半天,着地的时候摔得还真不轻。幸而风向还顺。”
“弗兰克有事到阿尔卡拉去了,”另一个飞行员说。“我们都在这儿掷骰子玩儿。天亮以前我们都得赶回阿尔卡拉去。”
“我可不想玩骰子,”阿秃说。“我只想喝香槟酒——就用扔香烟屁股的那几只杯子喝。”
“我来洗吧,”阿尔说。
“为冒牌圣诞老人同志效劳啦,”阿秃说。“不,是为亲爱的圣诞老人同志效劳啦。”
“得了得了,”阿尔说。他拿起杯子就到浴间里去了。
“他是坦克部队的?”有个飞行员问。
“是啊。一开仗就在坦克部队里了。”
“听人家说我们的坦克已经不顶用了,”一个飞行员说。
“你已经跟他说过一回了,”我说。“干吗不少说两句呢?他打了一天仗啦。”
“我们谁不是打了一天呢。我其实只是想问问,难道我们的坦克真的已经不顶用了?”
“已经不太顶用了。不过他还是不错的。”
“我看他也错不了。看上去就是个好样儿的。他们那边挣多少钱?”
“十个比塞塔一天,”我说。“现在他领中尉的饷了。”
“给西班牙人去当中尉?”
“对。”
“我看他肯定疯了。要不就是有政治色彩?”
“他有政治色彩。”
“哦,是这么回事,”他说。“那就怪不得了。嗨,阿秃,你飞机没了尾巴,风压又是那么大,跳伞不容易,一定够你受的吧?”
“可不是,同志,”阿秃说。
“你当时是怎么个感觉呢?”
“我当时脑子动得一刻儿也没有停过,同志。”
“阿秃,那架‘容克’机里有几个人跳了伞?”
“四个,”阿秃说,“机组人员总共是六个。驾驶员肯定给我打死了。我当时就注意到他马上停止了射击。还有个副驾驶兼机枪手,我看十之八九也让我给撂倒了。证据是他也停止了射击。不过这也可能是机枪太烫的缘故。反正只有四个人跳了伞。要不要我把那个情景讲给你们听听?我讲起来包你还满好听呢。”
他这时已经在床上坐下了,手里端着一大杯香槟酒,红红的脑袋红红的脸,都是汗晶晶的。
“怎么谁也不来跟我干杯呀?”阿秃问道。“还望同志们都为我干一杯,干了杯我再把这绝顶吓人、也绝顶美妙的场面讲给你们听。”
我们都干了杯。
“我都说到哪儿啦?”阿秃问道。
“还说呢,我看你喝得都糊涂啦,”一个飞行员说。“还绝顶吓人、绝顶美妙呢——别开玩笑啦,阿秃。也真怪了,我们怎么都会来听你的。”
“我一定详详细细讲给你们听,”阿秃说。“不过我先得再来一杯香槟。”我们为他干杯的时候他那一杯也早已一饮而尽。
“他这样喝下去要醉倒的,”另一个飞行员说。“给他倒个半杯吧。”
阿秃一口就喝干了。
“我一定详详细细讲给你们听,”他说。“让我再喝点儿。”
“我说,阿秃,你别这样拼命喝好不好?有句话可得跟你说清楚。你这几天是没有飞机可飞了,可我们明天还得上天,这好玩是好玩,可也不是闹着玩儿的。”
“我的报告已经上去啦,”阿秃说。“到了机场你们就能看到我的报告了。机场上一定有一份的。”
“好了,阿秃,快别噜苏了。”
“我总会详详细细讲给你们听的,”阿秃说。他眼睛几次闭上了又睁开,然后又冲着阿尔叫了声:“嗨,圣诞老人同志。”这才又继续说:“我总会详详细细讲给你们听的。同志们,你们只要听着就是了。”
于是他就讲了。
“这真是新鲜极了,精彩极了,”阿秃说着,把杯子里的香槟一口喝干。
“别再胡闹啦,阿秃,”一个飞行员说。
“我的感受真是深刻,”阿秃说。“真是绝顶深刻。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
“我们回阿尔卡拉去吧,”一个飞行员说。“这个红皮脑袋一时还清醒不过来呢。骰子还要不要掷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