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会清醒过来的,”另一个飞行员说。“他这不过是情绪过于激动罢了。”

“你们在数落我是吗?”阿秃问道。“共和国就是这样报答我的吗?”

“我说,圣诞老人,”阿尔说。“那到底是怎么个情景?”

“你也要来问我?”阿秃对他瞪大了眼睛。“连你也要来问我?你难道从来没有上过火线吗,同志?”

“没有呢,”阿尔说。“我这眉毛可是刮脸的时候不小心给灯火儿烧掉的。”

“耐心点儿嘛,同志,”阿秃说。“这个新鲜、精彩的场面我会详详细细讲出来的。要知道,我不但是个飞行员,还是个作家呢。”

他说着还直点头,表示自己所说确实一点不假。

“他专给密西西比州默里迪安城的《百眼神报》写文章,”一个飞行员说。“一直没有停过。人家又不能叫他别写。”

“我有当作家的天才,”阿秃说。“我有新颖独到的描写才能。我有一份剪报,可惜已经丢了,那报上就说我有这种才能。现在我可要开始详详细细讲啦。”

“好吧。你说到底是怎样的情景?”

“同志们,”阿秃说。“那情景可真是没法形容。”说着又把酒杯伸了出来。

“我跟你们说什么来着啦?”一个飞行员说。“他这糊涂病一个月里好不了。永远也好不了了。”

“你呀,”阿秃说,“你这个小晦气精!好吧,我讲。当时我的飞机侧身一转弯飞开了,我向下一望,可不,那家伙在直冒烟了,不过还一直保持着自己的航向,想往山的那边飞去。那家伙高度跌落很快,我就拉起来爬到高空,再次向它发动俯冲。那时我还有僚机掩护,只见那架敌机身子一歪,烟冒得加倍厉害了,随后座舱门就打开了,里面望去真像座鼓风炉的炉膛一样,跟着他们就开始跳伞了。我那时早已来了个半滚,从下面迅速拉起飞开了,我回头向下望去,见他们一个个从机舱里钻出来,穿过这鼓风炉的炉门,跳出去逃命,降落伞一打开来,看去就像一朵朵奇大奇美的大喇叭花开了花,那架敌机这时已成了一大团烈火,一个劲儿打转,真叫人大开了眼界,四顶降落伞在天空中缓缓划过,那个壮观也是天底下没有第二份的,后来一顶降落伞边上着了火,伞一着火那人就很快掉下去了,我正看着他时,只觉得边上掠过一连串子弹,紧跟着就来了‘菲亚特’,又是子弹又是‘菲亚特’,一阵接着一阵。”

“你真不愧是个作家,”一个飞行员说。“你应该去给《空战英雄》写文章。你可不可以爽爽快快告诉我到底怎么啦?”“行啊,”阿秃说。“我就告诉你。不过我不跟你说瞎话,那可真是个奇观哪。我以前还从来没有打下过这么大的三引擎‘容克’机呢,我心里真高兴。”

“谁都高兴的,阿秃。可你告诉我们到底怎么啦。”“好啊,”阿秃说。“我再稍微喝点儿酒,就告诉你们。”

“你发现他们的时候,你们自己是怎么个情况?”

“我们原来是V形左梯队编队。一发现他们,我们就改为梯状左梯队编队,开足了马力向他们冲去,一直冲到差点儿撞上了他们,这才来一个横滚飞开了。我们另外还打伤了他们三架。那帮‘菲亚特’却一直躲在阳光里。等到我独自个儿在那里溜野眼的时候,他们就扑过来了。”

“你的僚机都溜了吗?”

“不。那得怪我。我要紧看好看,他们都飞走了。看好看哪里还顾得上什么队形呢。我想他们大概是重整了队形又往前飞了。我不知道。你别问我。再说我也累了。我当时可得意呢。可现在我累了。”

“你是说困了吧。你醉糊涂了,困了。”

“我就是累了,”阿秃说。“处在我这样的境地,累,总还是应该的吧。就算我是困了,也总不能说我不应该困吧。你说呢,圣诞老人?”他对着阿尔说。

“对,”阿尔说。“困有什么不应该的呢。我自己就很困了。骰子还掷下去吗?”

“我们得把他送到阿尔卡拉去,我们自己也得上那儿去报到了,”一个飞行员说。“怎么啦?你输钱了?”

“输了一点。”

“你还想来一次翻翻本看是吗?”那飞行员问他。

“我赌一千,”阿尔说。

“我来奉陪,”那飞行员说。“你们那里钱挣得不多吧?”

“不多,”阿尔说。“我们钱挣得不多。”

他把那张一千比塞塔的钞票往地上一放,拿起骰子合在两个手心之间,咔嚓咔嚓摇了又摇,然后啪的一声扔在地上。两个都是一点。

“要来的话可以再来,”那飞行员收起钞票,望着阿尔说。

“不来了,”阿尔说。他站了起来。

“缺钱花吗?”那飞行员问他。眼光里满含着好奇。

“用不着了,”阿尔说。

“我们得快些赶到阿尔卡拉去了,”那飞行员说。“改天晚上我们还要来玩它一场。我们要把弗兰克跟另外一些弟兄都一起拉来。我们可以好好玩它个痛快。要不要搭我们的便车回去?”

“对。要搭车吗?”

“不用了,”阿尔说。“我走回去。反正大街尽头就是。”

“好吧,那我们要到阿尔卡拉去了。有人知道今儿晚上的口令吗?”

“啊,汽车司机肯定知道。他天黑以前去过,肯定听说了。”

“来吧,阿秃。你这个醉得只想睡觉的酒鬼。”

“我才不是呢,”阿秃说。“我说不定还能当个人民军队的王牌飞行员呢。”

“要当王牌飞行员得打下十架飞机——就算意大利飞机也算。你才打下了一架呢,阿秃。”

“我打下的不是意大利飞机,”阿秃说。“是德国飞机。你没有看见呢,当时机舱里烧得那个厉害啊。真是熊熊的一片火海。”

“把他扶出去,”一个飞行员说。“他又在为密西西比州默里迪安城的那家报纸写文章了。好啦,再见啦。多谢你让我们用你的房间。”

他们一一握过手,就走了。我送他们到楼梯口。电梯已经停驶,我就看着他们走下楼去。阿秃让人一边一个扶着,脑袋慢悠悠一点一颠的,已经在打盹了。他此刻可真是只想睡觉了。

跟我一起拍电影的那两位还在他们的房间里修理那架坏了的摄影机。那可是个细活,挺费眼力的。我问了声:“你们看能修好吗?”那个高个子说:“行,准能修好。不修好也不行啊。我现在发现有个部件裂开了。”

“来了什么客人?”另一个问。“我们一直在修理这架要命的摄影机。”

“是些美国飞行员,”我说。“另外还有一个坦克手,以前跟我认识的。”

“有趣吗?我来不了,真遗憾。”

“不错,”我说。“相当有趣。”

“你该去睡了。我们明天都得起早。早上起来没有精神可不行啊。”

“这架摄影机还有多少要修?”

“瞧,又坏了。这种弹簧可真要命。”

“让他去修吧。我们好歹得修好了再睡。你明天几点钟来叫我们?”

“五点钟怎么样?”

“好吧。天一亮就来叫好了。”

“明天见。”

“Salud!好好睡一觉吧。”

“Salud,”我说。“我们明天还得再往前靠近点儿。”

“对,”他说。“我也是这么想的。得尽量靠近些。很好,都想到一块儿了。”

回到房间里,见阿尔脸对着灯光,已经在大椅子里睡着了。我拿条毯子替他盖上,他却醒了。

“我要去了。”

“就睡在这儿吧。我替你把闹钟拨好,到时候会叫醒你的。”

“万一闹钟出了毛病呢,”他说。“我还是去的好。我可不能迟到哇。”

“真遗憾,你输钱了。”

“他们反正迟早总会弄得我光了屁股的,”他说。“这班家伙掷骰子赌起钱来手段才叫毒呢。”

“那最后一盘骰子是你掷的嘛。”

“他们也有毒招呀,就是一直钉着你下注,叫你输光才完。这班家伙也真叫人弄不懂。我看他们钱也不会挣得太多。一个人要是为了钱而赌钱的话,我看他的钱就总是不够他赌的。”

“要我陪你走回去吗?”

“不了,”他说着就站起身来,把他那把系着绶带的大号科尔特枪扣好,那是他吃过了饭又来掷骰子的时候摘下的。“不必了,我现在觉得很好了。我又能看到前途了。人只要能看到前途就好。”

“我倒很想去走走。”

“别去了。好好睡一觉吧。我走了,战斗打响以前还可以让我足足睡上五个钟头。”

“这么早就干?”

“是啊。天还不亮,你们电影也拍不成。你还是多睡会儿吧。”他从皮上装里取出一只信封,放在桌子上。“请你把这些东西收好,给我在纽约的兄弟寄去。他的地址在信封的反面写着。”

“好。不过我看不会有寄去的必要。”

“是啊,”他说。“暂时大概没有这个必要。不过里边有些照片什么的,他们也许要留个纪念。他有一个很漂亮的妻子。要不要看看她的照片?”

他从口袋里取了出来。照片夹在他的身份证本子里。

照片上是一个浅黑肤色的漂亮姑娘,站在湖边的一只划船旁。

“那是在卡茨基尔山区①照的,”阿尔说。“可不是,他的妻子长得挺漂亮的。她是个犹太姑娘,一点不假,”他说。“不说了吧,免得我再漏出些什么泄气话来。再见了,老弟。放心吧。我不跟你说瞎话,我现在觉得很好了。今天下午出来的时候我心里的确不大好过。”

①在纽约州。

“让我陪你去走走。”

“不用了。你回来还要经过西班牙广场,弄不好要碰上麻烦的。那里的岗哨有的一到晚上就疑神疑鬼的。再见了。明儿晚上我们再碰头。”

“这样说才像句话。”

头顶上的房间里,马诺丽塔跟那个英国人的声响很大。由此可见她并没有被逮捕。

“对。这样说才像句话,”阿尔说。“不过,有时候不过上三四个钟头还真说不出这样的话来。”

他这时已经把那顶加垫皮护顶的皮防护帽戴上了,所以看去脸色黑沉沉的,我注意到他的眼下还有两个乌黑的眼圈。

“明儿晚上我们在奇科特酒吧碰头。”

“好的,”他说,却避开了我的眼光。“明儿晚上在奇科特酒吧碰头。”

“几点呢?”

“得,话说到这儿就可以了,”他说。“明儿晚上在奇科特酒吧碰头。几点就不一定要说定了。”说完便出去了。

你要是不很了解他的为人,也没有见过他明天要去进攻的那一带地方是怎么个地形,你一定会当他为什么事生了很大的气。我看他内心有个角落也确是在生气,生了很大的气。让人生气的事情多得很,自己要去白白牺牲便是其中的一条。不过话得说回来,既然要去进攻,恐怕还是心中憋着那么股气最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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