店里供应的是小米清汤、马肉炒黄米饭,餐后水果是橘子。本来还有一种鹰嘴豆炒香肠供应,大家都说那味道难吃透了,可是现在连这个菜也已经卖完。报纸记者都集中在一张桌子上,其他的桌子上都满满地坐着军官和奇科特酒吧来的姑娘,还有新闻检查人员,因为当时新闻检查机构就设在大街对面的电话公司大楼里,此外便尽是些形形色色的陌生市民了。
这家饭店是一个无政府主义工团办的,店里卖的酒瓶子上都贴有皇家酒窖的标签,标有入窖的日期。这些酒多半已经年代极其久远,所以不是带有瓶塞味,就是已经完全走了气,没有一点酒味了。喝酒总不能喝酒瓶上的标签吧,我连退了三瓶一样不堪入口的坏酒,才算换到了一瓶勉强可喝的。为此还吵了一架。
这里的侍者根本不懂酒的名目,给你拿来什么是什么,你只能自己碰运气。他们跟奇科特酒吧的侍者真有天壤之别。这里的侍者都不讲礼数,都拿惯了超额的小费,他们经常备有一些特色菜,如龙虾、子鸡之类,那是要另外卖高价的。可是今天就连这些也早已在我们踏进店门之前都给人买光了,所以我们只好要了清汤、米饭和橘子。我见了这家饭店就有气,因为这里的侍者简直是一伙不择手段的奸商,在这里吃饭,如果要上一客特菜的话,所花的钱简直不下于在纽约上一趟“二十一点”或“可乐您”。①
①都是纽约的著名餐馆。
这一瓶虽然马马虎虎还可以不算是坏酒,不过你喝得出来那酒也快走味了,只是再去吵一架未免太不值得。正坐在那儿喝着时,阿尔·瓦格纳来了。他朝店堂里四下一打量,看见了我们,就走了过来。
“怎么啦?”我说。
“他们搞得我光了屁股。”
“才没有多少工夫呀。”
“跟这班家伙赌钱要得了多少工夫呢,”他说。“他们下的注大啦。这儿有什么可吃的?”
我叫来了一个侍者。
“时间太晚了,”那侍者说。“我们已经没有东西可供应了。”
“这位同志是坦克部队的,”我说。“他打了一天的仗,明天还要去打,可还没有吃过饭。”
“这我不能负责,”那侍者说。“时间太晚了。已经什么东西也没有了。这位同志为什么不到部队里去吃呢?部队里吃的东西才多啦。”
“是我请他吃饭的。”
“那你也应该先关照一声呀。现在已经太晚了。我们已经没有东西供应了。”
“叫领班来。”
侍者领班说大师傅已经回家,厨房已经熄火。他说完就走。为了我们退换坏酒的事,他们心里可恼火了。
“算了吧,”阿尔说。“我们就上别处去吃吧。”
“都这个时候了,别处也没有地方可吃了。他们有东西的。我只要去给领班说上几句好话,多给他几个钱就成。”
我就去照此办理,那虎着脸儿的侍者端来了一盆冻肉片,接着又是半只蛋黄酱龙虾,还有一客生菜小扁豆色拉。那是侍者领班的私货,他留着或是带回家去,或是卖给迟来的顾客。
“花了不少钱吧?”阿尔问。
“没有,”我撒了个谎。
“一定花了不少钱,”他说。“等我领到了饷,就还给你。”
“你现在挣多少?”
“还不知道。本来是十个比塞塔一天,可我当了军官,就提了薪。不过我们都还没有领到,我也没有去问过。”
“同志,”我叫那侍者。他过来了,为了刚才领班越过他卖菜给阿尔,他还在那里生气。“请再来一啤酒。”
“要哪一种?”
“随便哪一种,只要不是陈得变了颜色的就行。”
“反正都是一个样。”
我用西班牙语骂了一句相当于“活见鬼”一类的话,一会儿那侍者就拿来了一瓶1906年的穆通-罗特希尔德国酿。我们刚才那一瓶红葡萄酒极糟,这一瓶却绝妙。
“哎呀,好酒好酒,”阿尔说。“你刚才跟他说了什么来着,他就给你拿来了这样的好酒?”
“没说什么呀。他完全是碰巧,从酒库里抽出了这么一瓶好酒。”
“皇宫里出来的酒多半是不行的。”
“藏得太久了。这里的气候条件太糟,酒容易坏。”
“那个消息灵通的同志在那儿呢,”阿尔朝对面一张桌子上一摆头。
跟我们大谈起拉尔戈·卡瓦列罗的那个眼镜片子厚厚的小个子,正在那里跟几个人说话,据我所知那几个人可都是地位极高的大人物。
“我看他准是个大人物,”我说。
“人的地位一高,说话就没有一点顾忌了。不过他那些话要是放到明天以后再说就好了。听他这么一说,我明天去作战还有什么意思呢?”
我替他把酒满上。
“他的话听起来也相当有道理,”阿尔又接着说。“我一直在翻来覆去想他的话。但是执行命令是我的天职。”
“别多想了,还是去睡会儿吧。”
“你要是能借我一千比塞塔,我倒想再去跟他们赌一场,”阿尔说。“我应得的进款远不止这个数,我可以写个借条把饷金押给你。”
“我不要你写借条。你领到了饷还给我就行。”
“我看我自己是领不了的了,”阿尔说。“我这话说得真有些泄气,是不是?我也很明白赌博是醉生梦死的行为。可是我只有这样把心思放在了骰子上,才能不去想明天。”
“你喜欢那个叫马诺丽塔的姑娘吗?她可喜欢你呢。”
“她一双眼睛活像条蛇。”
“她倒不是个邪路的女人。人很和气,心眼儿也不错。”
“我什么女人也不要。我只想再去跟他们掷骰子。”
桌子的那一头,那个新认识的英国人用西班牙语说了些什么,马诺丽塔听得哈哈大笑。这餐桌上的人多半已经走了。
“我们把酒喝完了就走吧,”阿尔说。“你不想一块儿掷骰子玩玩?”
“你玩,我看看,”我说着就招呼侍者拿帐单来。
“你们上哪儿去呀?”桌子那头的马诺丽塔喊道。
“回旅馆去。”
“我们一会儿过来,”她说。“这个人可有趣呢。”
“她拿我捉弄得真够我受的,”那英国人说。“她尽挑我西班牙话里的错儿。请问,Ieche这个词的意思不就是牛奶吗?”
“那只是这个词的一种解释。”
“难道还有什么下流的意思吗?”
“恐怕是有的,”我说。
“那西班牙话可真是太下流了,”他说。“好了,马诺丽塔,别再拿我开心了。听见啦,别再拿我开心了。”
“我可没拿你开心啊,”马诺丽塔笑个不停。“你的心我可连碰也没有碰啊。我是笑Ieche这个词有意思。”
“可这个词的意思是牛奶呀。你刚才不听见埃德温·亨利都这么说了吗?”
马诺丽塔一听又笑了起来,我们就站起来走了。
“这人真是个傻瓜蛋,”阿尔说。“看他这副傻劲儿,我真差点儿忍不住想把那姑娘带走算了。”
“英国人谁猜得透呵,”我说。这样刻薄的话都说出来了,我意识到我们的酒已经喝得太多了。外边街上,天冷起来了,月光下大片大片的白云在高楼林立的宽广的大马路上空推过。我们顺着人行道一路走去,水泥路面上有些白天新打出来的弹坑,边痕清楚,石子碎片都还没有扫掉。一路上坡,向着卡里奥广场走去,佛罗里达旅馆就矗立在广场上,相形之下广场另一头的那一段缓坡就显得毫无气势了。宽阔的大马路顺着那一段缓坡一直向前伸去,尽头处便是前沿阵地。
旅馆门外的黑暗里有两个岗哨,我们过了岗哨,到了门口,听得大马路那头的枪声密集了起来,就站住听了听,交火声乒乒乓乓闹了好一阵,才渐渐平息。
“要是再这么闹下去的话,我恐怕得去看看了,”阿尔一边说一边还是用心听。
“没事儿,”我说。“反正是在老远的左方,估计在卡拉万切尔一带。”
“听起来好像就在‘村舍’里。”
“一到晚上总是这样,声音都直传到这儿。常常要上当的。”
“他们今儿晚上是不会向我们发动反击的,”阿尔说。“他们占着那样有利的阵地,我们却是在那么条‘河’里,他们①才不会离开自己的阵地,把我们从那么条‘河’里给赶出来呢。”
①“在河里”(亦作“在河里又没桨”,见下文)是一句俗语,有“处境困难”、“毫无办法”或“动弹不得”之意。亨利一时没有领会,错误地从字面上去理解这句话了。
“什么河?”
“该叫什么河,你还会不知道?”
“哦。是那么条‘河’。”
“对了。‘在河里又没桨’。”
“进里边来吧。这样的交火声用不着去听。天天晚上都是这个样。”
我们就进了旅馆,穿过大厅,走过服务台前,服务台上那个值夜班的站起身来陪我们来到电梯间。他把个电钮按了一下,电梯就下来了。电梯里有个男人,身上反穿着一件白色的卷羊毛茄克衫,光秃秃的头皮微微发红,怒气冲冲的脸也一样涨红了。他腋下夹的夹,手里拿的拿,总共带了六瓶香槟。“混蛋,把电梯开到下面来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