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攻打得顺利吗,同志?”他在门口说。

“没问题,同志,”阿尔说。“打得很顺利。”

“我很高兴,”那侍者说。“我的孩子在一四五旅。你们见到他们吗?”

“我是坦克部队的,”阿尔说。“这位同志是拍电影的。你见到了一四五旅吗?”

“没有,”我说。

“他们在埃斯特雷马杜拉路那头,”老侍者说。“我的孩子是营里机枪连的政委。他是我的小儿子。今年二十岁。”

“同志,你是哪个党的?”阿尔问他。

“我是无党派的,”那侍者说。“不过我的孩子是个共产党员。”

“我也是,”阿尔说。“同志,反攻的成败还没有最后决定。当前的困难是很大的。法西斯分子据守的阵地非常牢固。你们在后方,也应该跟我们在前方一样坚定。我们即使在目前还一时攻不下这些阵地,可也已经证明我们如今有了一支能够发动进攻的军队,我们的军队将来会取得胜利的,你等着看吧。”

“那埃斯特雷马杜拉路那边呢?”老侍者还是没有关门,又继续问。“那边是不是非常危险?”

“没什么,”阿尔说。“那边很好。他在那儿,你只管放心好了。”

“愿上帝保佑你,”那侍者说。“愿上帝卫护你、照应你。”

来到了黑沉沉的街上,阿尔说道:“哎,他政治上有点糊涂,是不?”

“他可是个好人,”我说。“我认识他已经有很长时间了。”

“他看来是个好人,”阿尔说。“不过他的政治觉悟还有待提高。”

佛罗里达旅馆的房间里满是人。屋里放弃了留声机,只见四下一片烟雾腾腾,地上还有人在那里掷骰子。来洗澡的同志接连不断,满屋子尽是一股烟气、肥皂气,还有脏军装的味儿和浴间里散出来的水气味儿。

那个叫马诺丽塔的西班牙姑娘正坐在床上跟一个英国记者说着话儿。她打扮得十分齐整、端庄,却又有点仿法国流行式样的味道,神气显得非常快活,也非常稳重,两只冷静的眼睛靠得很近。屋里也不算太闹,就是留声机聒耳。

“这是你的房间吧?”那英国记者说。

“服务台那儿是用我的名字登记的,”我说。“我有时候也就在这儿睡觉。”

“可这威士忌是谁的呢?”他问。

“是我的,”马诺丽塔说。“那一瓶已经给大家喝完了,所以我又买了一瓶。”

“你真会办事,姑娘,”我说。“这么说我总共欠你三瓶了。”“两瓶,”她说。“还有一瓶算我送的。”

桌子上,我的打字机旁边,一只打开一半的罐头里有好大一方熟火腿,边上红白纹理分明。时不时就会有个同志探起身来,拿小刀切上一片,然后又蹲下去掷他的骰子。我也切了一片吃。

“下一个就轮到你洗了,”我对阿尔说。他一直在满屋子打量。

“你这房间不赖,”他说。“这火腿是哪儿来的?”

“是我们向一支部队的intendencia买的,”她说。“太棒①了,是不是?”

①西班牙语:军需部。

“这我们是说谁?”

“他和我,”说着她转过头去望了望那个英国记者。“你看他不是挺有办法的吗?”

“马诺丽塔待人最厚道了,”那英国人说。“我们该没有打搅你吧?”

“没事儿,”我说。“这床我回头恐怕要用,不过要用也还得过好久呢。”

“那我们可以到我的房间里开晚会去,”马诺丽塔说。“你该不会生气吧,亨利?”

“没有的事,”我说。“那几个掷骰子的同志都是什么人?”

“我不知道,”马诺丽塔说。“他们是来洗澡的,后来就留下掷起骰子来了。人倒都是挺不错的。我的坏消息你听说了没有?”

“没有呀。”

“消息坏透了。我的未婚夫你该认识吧——他是公安部门的,前些时到巴塞罗那去了?”

“认识,当然认识。”

阿尔到浴间里去了。

“唉,他在一次意外事故中给打死了。我在公安部门里又没有个靠山,他答应给我弄的证件始终没有给我弄到,今天我听说我就要被逮捕了。”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证件,他们说,我老是跟你们这班人混在一起,还老是跟部队里的人混在一起,所以很可能是个间谍。要是我的未婚夫没有给打死的话,根本什么事也不会有。你肯不肯帮帮我的忙?”

“当然,”我说。“你要是没有问题的话,也不会拿你怎么样的。”

“我想我还是待在你这儿稳当些。”

“可你万一要是有什么问题,那不是要我好看吗?”

“我待在你这儿不行?”

“不行。你要是遇上什么麻烦,打电话给我好了。我从来没有听见你向谁打听过什么涉及军事的问题。我相信你是个好人。”

“我可真是个好人呀,”她这时背对着那英国人,探过身来说。“你看我待在他那儿行吗?他不是个坏人吧?”

“我怎么知道?”我说。“我以前从来也没有见过他。”

“你生气了,”她说。“这事就暂时先搁一搁吧,让我们大家都快快活活的,一起去吃饭吧。”

我走到那几个掷骰子的人跟前。

“你们打算去吃饭吗?”

“不去,同志,”那个手拿骰子的人头也没抬就说。“你要来一块儿玩玩吗?”

“我要去吃饭了。”

“那我们留在这儿等你回来,”另一个一起掷骰子的人说。

“快掷下去呀。我已经照你的数押了呀。”

“你要是捞到了什么外快,可带了来玩玩呀。”

这房间里除了马诺丽塔以外,还有一个人我认识。他是十二旅的,正在那里放留声机。他是个匈牙利人,是个忧伤的匈牙利人,不是那种快快活活的匈牙利人。

“Saludcamarade,”他说。“谢谢你的友好款待。”①

①西班牙语:敬礼,同志。

“你不掷骰子吗?”我问他。

“我可没有那份闲钱,”他说。“他们是签了合约的飞行员。是雇佣兵……他们要挣到一千块钱一个月。他们本来是在特鲁埃尔前线的,如今都到这儿来了。”

“他们怎么会上我这儿来的?”

“他们中间有个人认识你。可是他后来有事到机场上去了。是有辆汽车来接他去的,当时他们早已赌开了场了。”

“欢迎你到我这儿来,”我说。“以后请随时来好了,用不到客气。”

“我来听听这几张新唱片,”他说。“不会打搅你吧?”

“哪儿的话呢。没有关系。来喝一杯吧。”

“还是来点儿火腿吧,”他说。

一个掷骰子的却探起身来管自切了一片火腿。

“你有没有见到这个房间的主人叫亨利的?”他问我。

“那就是我。”

“啊,”他说。“对不起。想来一块儿玩玩吗?”

“回头再奉陪,”我说。

“好吧,”他说。随即又含着一嘴的火腿嚷嚷:“嗨,你这个焦油脚的混蛋!你骰子掷出去一定要撞在墙上弹回来才①好算数哇。”

①“焦油脚”是美国人给他们北卡罗来纳州人品的绰号。

“那也帮不了你什么忙啊,同志哎,”手拿骰子的那个人说道。

阿尔从浴间里出来了。看他周身都很干净了,只是眼圈四周还留着些污迹。

“拿块毛巾擦一擦,”我说。

“擦什么呀?”

“你再到镜子前面去照一照嘛。”

“镜子上尽是水气,”他说。“管它呢,我觉得蛮干净了。”

“我们吃饭去吧,”我说。“来吧,马诺丽塔。你们两个认识吗?”

我看她拿眼睛把阿尔上下一打量。

“你好,”马诺丽塔说。

“我说这主意不坏,”那英国人说。“我们就吃饭去吧。可上哪儿去吃呢?”

“他们在掷骰子?”阿尔说。

“你进来的时候没看见?”

“没看见,”他说。“我只看见了火腿。”

“是在掷骰子。”

“你们去吃吧,”阿尔说。“我留在这儿。”

我们跨出房门的时候,蹲在地上一共是六个人,阿尔·瓦格纳正探起了身子在切一片火腿。

“你是干什么的,同志?”我听见一个飞行员在问阿尔。

“坦克部队的。”

“坦克八成儿已经不顶用了吧,”那飞行员说。

“不好的消息多啦,”阿尔说。“你们手里那是什么?是骰子吗?”

“要看看吗?”

“我不要看,”阿尔说。“我想来玩玩。”

马诺丽塔,我,还有那高个儿英国人——我们三个人顺着过道一路走去,发现人家都已上大马路的饭店去了。那匈牙利人还留在我的房间里听新唱片。我已经饿透了,不过大马路的饭店里饭菜是极蹩脚的。跟我一起拍电影的那两位早已吃好,回去修那架损坏的摄影机去了。

这家饭店开在地下室里,要进去得经过一个门警,穿过厨房,再走下一道楼梯。里面一派喧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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