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几个可靠的人都是些什么人呢?”

“一个是芝加哥来的希腊大汉,这人刀山敢上,来时的勇气丝毫不减。一个是马赛来的法国人,这人左肩还上着石膏,有两个伤口还没收口,就要求从皇家旅馆的伤兵医院里出来参加这次战斗了,身上都还绑着绷带呢,真不知道他是怎么干得了的。我是说,这仗真不知道他是怎么打的。看着他,再硬的心肠也要心碎的。他原先是个开出租汽车的。”他顿了一下。“我的话太多了。如果我话说得太多,你就赶快叫我住嘴。”

“还有第三个是什么人?”我说。

“第三个?我说过有第三个?”

“对。”

“啊,对了,”他说。“那就是我了。”

“那其他的人呢?”

“他们都是技工,可不是当兵的料。他们判断不了战场上的形势。而且个个都很怕死。我也做过工作,想使他们克服这种怕心,”他说。“可是每次只要一出战,他们的老毛病就又发了。他们戴上坦克帽,在坦克旁边一站,看着倒也很像个坦克手的样子。爬进坦克也还是很像个样子。可是只要顶盖一放下,坦克里边实际上就等于没人。他们根本不好算坦克兵。我们还没有时间训练新的坦克兵。”

“你还打算去洗澡吗?”

“我们再在这儿坐一会儿吧,”他说。“这儿挺好的。”

“想想也真滑稽,大街的尽头就是战场,要打仗就去,不打仗就到这儿来。”

“可来了还得去,”阿尔说。

“要不要找个姑娘?佛罗里达旅馆里有两个美国姑娘,都是新闻记者。或许有个把谈得来的也说不定哩。”

“我不想陪着她们说话了。我累透了。”

“角落里那张桌子上是两个休达①来的摩尔姑娘。”

①摩洛哥北部港口,与直布罗陀相对。

他朝她们那头看看。两个都是黑皮肤、浓头发。一个个子大,一个个子小,看去却都很壮实、活泼,没什么说的。

“算了吧,”阿尔说。“我明天看到的摩尔人还会少吗,今儿晚上何苦还要找她们鬼混呢。”

“姑娘有的是啊,”我说。“马诺丽塔就在佛罗里达旅馆。跟她同居的保安部门那个家伙到巴伦西亚去了,她对他可‘忠实’哩,谁找她都行。”

“我说,汉克,你到底要哄我干什么呀?”

“想让你打起点精神来呗。”

“小孩子见识!”他说。“多一个人又顶得什么事?”

“多一个人总是多一个人。”

“死我倒一点也不怕,”他说。“死其实也算不了什么。只是这样去死死得犯不上。发动这次进攻是错误的,所以死得实在犯不上。我现在开坦克很懂行了。如果有时间的话,我还可以培养些优秀的坦克手出来。如果我们的坦克速度能稍微快些,反坦克炮也拿它们没办法,哪里像现在,坦克的机动性差,就尽吃反坦克炮的亏。不过我跟你说,汉克,坦克可也并不像我们原先想象的那样厉害。你还记得吗,当初大家不是都有个想法,认为只要有了坦克就万事大吉了吗?”

“坦克在瓜达拉哈拉还是发挥了威力的。”

“话是不错。可那时的坦克手都是老资格。都是军人。对手又是意大利人。”

“可现在又怎么啦?”

“情况大不一样啦。那帮雇佣军签的合约期限是六个月。他们多半是法国人。前五个月他们干得倒还很像个军人样,可现在他们就只想保住性命,过了这最后一个月就回国去。他们现在屁事也不顶了。俄国人是这里政府买进那批坦克时作为示范人员派来的,那当然是没说的。可现在他们都在陆续调回去了,说是要改派到中国去。新补充进来的西班牙人是有好有坏的。要培养一个好的坦克手得花六个月工夫,那也只能教他稍微懂些门道而已。要能判断形势、灵活发挥,还得有才能才行。我们现在却只有六个星期的训练时间,而且有才能的人又不是很多。”

“他们当飞行员还是不错的。”

“他们当坦克手也应该是不错的。但是你一定得找干得了这一行的人。这很有点像当牧师一样。一定要有这方面的才能。特别是如今,对方已经有大批反坦克炮了。”

奇科特酒吧的百叶窗已经拉下,此刻连门也锁上了。顾客已经不能进店了。不过打烊还早,还有半个小时可以勾留。

“我喜欢这个酒吧,”阿尔说。“这会儿店里就不是那么闹哄哄了。还记得吗,那一年我在船上工作,在新奥尔良碰到了你,我们一起走进蒙特利昂旅馆的酒吧去喝一杯,那个长相活脱儿像圣塞巴斯蒂安①的小伙子拉着念经一样的怪腔怪调在喊名字找客人,我给了他一个两毛五的银角子,让他代我找B.F.斯洛布先生②?”

①圣塞巴斯蒂安:古罗马的卫队长,早期的基督教徒,因在军队中传播基督教,被皇帝下令绑在树上,乱箭射之而未死,后终被乱棍打死。被认为是射手的保护神、士兵的保护神。

②阿尔很可能是存心开玩笑。因为“B.F.”有个意思是大傻瓜,“斯洛布”有个意思是饭桶。

“就是你说‘从”村舍“来呗’的那个调子。”

“是啊,”他说。“这事我一想起来就要笑。”他又把话头接着说下去:“你瞧,现在他们对坦克已经再也不怕了。谁都不怕了。我们也不怕。不过坦克到底还是有用的。还真有用呢。只是现在一碰上反坦克炮就压根儿经不起打。恐怕我还是应该换个行当了。不,也不见得。坦克还是有用的。只是照眼下的形势来看,当坦克手的一定要干得了这一行。眼下要当个出色的坦克手,没有相当的政治素养是不行的。”

“你就是个出色的坦克手。”

“我很想明天就换个行当,”他说。“我尽说些泄气透顶的话,可是泄气话也应该可以说吧,只要别影响了人家就行。你知道,我还是喜欢坦克的,问题是我们对坦克使用不当,因为步兵还不大懂这档子事。他们就巴不得前进的时候有坦克大爷在前边替他们掩护。那可不行。那样的话他们对坦克就会产生依赖性,没有了坦克就一步也不能动弹。有时候连队伍都不肯展开了。”

“我明白。”

“可是你瞧,如果你有真正懂行的坦克手,他们就会先冲在前面,发挥机枪的火力,然后退到步兵的背后,向敌人的炮兵阵地轰击,把敌人的大炮打哑,等到步兵发动进攻的时候,再给步兵以火力掩护。另外有一部分坦克还可以发挥骑兵的作用,把敌人的机枪据点迅速拔掉。坦克还可以跨越壕沟,向纵深和壕沟两翼三面射击。坦克只有在合适的时候才可以带领步兵冲锋,只有时机成熟了才可以掩护他们推进。”

“可眼下呢?”

“眼下呀,反正看明天你就知道了。因为我们的大炮少得实在可怜,所以我们完全是被当作半机动装甲炮队来使用的。一旦停止了运动,实际就成了轻型炮队,机动性没有了,还有什么安全可言呢,敌人的反坦克炮正好拿你当靶子打。要是不想呆着挨打,也只能充当铁甲开道车那样的角色,在步兵的前头推进。到了最近,连这开道车还会不会往前开,这车里的人还想不想往前开,都没有一点把握了。就是开到了目的地,谁知道车子背后还有人没有呢。”

“现在你们一个旅有几辆坦克?”

“一个营是六辆。一个旅就是三十辆。大体上是这个数目。”

“你这就跟我一块儿去洗个澡,洗完澡再一块儿去吃饭,不好吗?”

“也好。可你千万不要为我操心,也别当我心里感到忧虑什么的,因为我没什么可忧虑的。我不过是累了,很想找个人说说。你也用不到拿话给我打气,因为我们那里有个政治委员,我很明白自己在为什么而战斗,我没什么可忧虑的。我就是希望凡事都要办得效率高一些,使用东西总要尽量多动动脑子。”

“你凭什么认为我要拿话给你打气了?”

“看你的面色就知道了。”

“其实我也只是想看看你是不是要找个姑娘,好让你别尽说那些打死呀什么的泄气话。”

“得了,我今儿晚上是不想找什么姑娘了,泄气话嘛,我也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了,只要别伤了人家就行。我的话伤了你没有?”

“走吧,洗澡去吧,”我说。“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气泄光了也不干我事。”

“你看那小个子是个什么人,听他的口气好像挺了解情况似的?”

“不知道,”我说。“我去打听打听。”

“他的话说得我心都沉了,”阿尔说。“好,我们走吧。”

秃了顶的老侍者打开了奇科特酒吧的外大门,让我们出了店堂来到街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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