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话可不是胡说的,”那个眼镜片子好厚的矮个子说。我把他仔细打量了一眼。他给人一种感觉:他的话的确不是胡说的。
“话虽如此,可不是胡说的话说出来也不一定就合适,”我说。“来一杯如何?”
“好啊,”他说。“不过跟你说说没关系。我了解你。你是靠得住的。”
“我也不见得就那么靠得住,”我说。“再说这酒吧间到底是个公共场所。”
“只有在酒吧间这样的公共场所才可以私下谈谈没关系。我们在这儿说话谁也听不见。你是哪个部队的,同志?”
“我手里管着几辆坦克,从这儿走着去约有八分钟的路程,”阿尔对他说。“我们今天的任务已经执行完毕,上半夜我可以休息。”
“你怎么也不去洗个澡?”我说。
“正想去洗呢,”阿尔说。“就到你的房间里去洗吧。一会儿出了酒吧就去。你有去油污的肥皂吗?”
“没有。”
“没有也不要紧,”他说。“我还省下了一点,在这口袋里带着。”
那眼镜片子厚厚的小个子目不转睛地瞅着阿尔。
“你是党员吗,同志?”他问道。
“是啊,”阿尔说。
“我知道这位亨利同志就不是,”小个子说。
“那我就不敢信任他了,”阿尔说。“我对他本来就不信任。”
“你这个混蛋,”我说。“打算走了吗?”
“还不打算,”阿尔说。“我很想再喝一杯呢。”
“我对亨利同志是非常了解的,”那小个子说。“我再说些拉尔戈·卡瓦列罗的事情给你们听听。”
“一定得让我们听?”阿尔说。“别忘了我是人民军队的战士。你不觉得那会瓦解我的斗志吗?”
“你不知道,他的脑袋瓜子膨胀得可厉害啦,如今都快成为个狂人啦。他当了总理又兼陆军部长,谁也再别想跟他说一句话。你知不知道?他本来倒是个正正直直的工会领袖,可说介于已故的萨姆·龚帕斯①和约翰·卢·刘易斯②之间,要不是阿拉基斯泰因这家伙找到了他,也就不会有那样的事了。”
①即塞缪尔·龚帕斯(1850-1924):美国工会运动的保守领导人。曾任美国劳工联合会主席。
②约翰·卢埃林·刘易斯(1880-1969):美国劳工领袖。产联主要创建人、首任主席。
“说得慢点儿,”阿尔说,“我听都听不清楚。”
“啊呀,是阿拉基斯泰因找到了他!就是眼下在巴黎当大使的那个阿拉基斯泰因!你知道就是这家伙把他捧起来的。他称他西班牙的列宁,这一来那可怜的人就硬是要做西班牙的列宁了,有人给他一副望远镜让他看看,他就自以为是克劳塞维茨①了。”
①卡尔·克劳塞维茨(1780-1831):德国著名军事理论家。
“这话你刚才说过了,”阿尔冷冷地说道。“你有什么根据呢?”
“嗬,三天前他还在内阁会议上大谈起军事呢。那次会议上讨论的就是我们今天采取的这个行动,赫苏·埃尔南德斯其实也只是跟他开个玩笑,他问他战术和战略有什么区别。你知道那老兄怎么说?”
“不知道,”阿尔说。我看得出这个新认识的同志惹得他有点心烦了。
“他说,‘所谓战术就是对敌人发动正面进攻。所谓战略就是对敌人实行侧面包抄。’你看这多有意思?”
“你还是快走吧,同志,”阿尔说。“你呀,真是泄气透了。”
“可我们一定得把拉尔戈·卡瓦列罗赶下台,”那矮个子同志说。“等他这场进攻一结束,我们得马上赶他下台。他干下了这件蠢到了家的事,也只有完蛋的份儿了。”
“好吧,同志,”阿尔对他说。“可我明儿早上还得去参加进攻战呢。”
“啊,你们还要去进攻?”
“你听我说,同志。你要胡扯些啥你只管跟我扯好了,因为听你胡扯蛮有意思,反正我也不是个小孩子了,是好是歹我分得清楚。可你别跟我打听什么,因为那样你会招来麻烦的。”
“我只是问你个人的事。又不是打听什么消息。”
“我们彼此都还不熟,还谈不上问什么个人的事,同志,”阿尔说。“你何不请到旁的桌子上去坐坐,让亨利同志跟我说会儿话呢?我有些事情要问他。”
“Salud,同志,”那小个子说着便站起身来。“那就改天见吧。”
“好,”阿尔说。“改天见。”
我们看着他走到另一张桌子前。他表示了一下歉意,就有几个士兵给他让出个位置,我们的眼光还没有收回来,看见他就已经把话匣子打开了。那些士兵好像都很感兴趣。
“你看这小个子怎么样?”阿尔问。
“我弄不懂。”
“我也弄不懂,”阿尔说。“对这次进攻他无疑是有看法的。”
他喝了一口,伸出手来。“看见吗?现在不抖了。我也不是个酒鬼了。我在进攻之前向来是不喝酒的。”
“今天怎么啦?”
“你不是看见了吗?你说这情况怎么样?”
“太可怕了。”
“就是这话。说得再确切也没有了。太可怕了。我看他现在是战略、战术全用上了,因为我们的进攻是正面、两翼一起上的。其他各路战线上情况怎么样?”
“杜兰攻下了新赛马场。就是那个hipódromo啦。眼下①部队就收缩在通入大学城的那个走廊地带上。北边我们越过了科鲁尼阿路。从昨天早上起部队就被阻挡在阿吉拉尔山下。今天早上的形势就是这样。听说杜兰的旅损失了一半以上。你们那儿怎么样?”
①西班牙语:赛马场。
“明天我们又要去攻打那些农家房子跟那个教堂了。目标是人称‘山中隐士’的山上那个教堂。山坡上挖了那么多的沟沟,无论攻到哪儿都至少要三面受到机枪据点的扫射。那儿的机枪据点全都是挖得深深的,而且还有很牢固的工事。我们的炮太少,组织不起像样的炮火掩护把这些机枪火力压下去,又没有重型野炮好把这些机枪阵地摧毁。那三座农家房子里都有反坦克炮,教堂旁边还有个反坦克炮兵群。打起来那才叫要命呢。”
“预定什么时候开始?”
“不要问我。那我不能告诉你。”
“我没有别的意思,我们得拍电影,”我说。“拍了电影所得的款子全部捐献去买救护车。我们在阿尔加达桥的反击战中拍到了第十二旅。上星期在其格隆附近的进攻战中又把十二旅拍了进去。在那一仗里拍到的几个坦克镜头是满不错的。”
“那一仗坦克没打好,”阿尔说。
“我知道,”我说。“不过拍在电影里还是挺不错的。明天怎么样?”
“早早出来等着就是了,”他说。“可也不要太早噢。”
“你现在感觉如何?”
“觉得累透了,”他说。“头也痛得厉害。不过比刚才要好多了。我们再喝一杯,喝完了就上你那里去洗个澡。”
“恐怕还是应该先吃饭。”
“我身上这么脏,怎么好去吃饭呢。你先去占个座儿,我去洗个澡,回头再到大马路来找你。”
“我跟你一块儿去。”
“不,还是先去占个座儿,回头我再来找你。”他把头伏在桌子上。“老兄,我的头真痛呵。都是让那老爷坦克的响声给闹的。现在虽然声音是听不见了,可耳朵里还是一个劲儿的响。”
“你为什么不去睡觉呢?”
“我不去。我宁可不睡,跟你在一期待会儿,等回去再睡觉。我可不想平白多醒一次。”
“你该不会得了酒精中毒症吧?”“不会,”他说。“我没病。我跟你说,汉克,我这个人是不喜欢胡说一起的,可我看我①明天要给打死了。”
我拿手指尖在桌子上敲了三下。②
①亨利的昵称。
②这是西方人的一个古老的迷信,认为说了不吉利的话,只要摸摸木头或敲敲木头,就可避凶趋吉。
“这种感觉是谁都会有的。我就有过好多次了。”
“不一样,”他说。“我这个感觉可是平常没有的。要知道,我们明天奉命去攻打那个目标,打得实在没有道理。我能不能叫他们上去,心里一点谱儿都没有。他们不肯去,又没办法逼他们走。固然事后你可以枪毙他们,但是在那个当口儿上他们不肯去就是不肯去。枪毙他们他们也不肯去。”
“大概不会有什么事的。”
“怎么不会呢。我们明天上去的步兵是精锐。他们是好歹都会上的。跟头一天派去的那帮子胆小鬼可不一样。”
“大概不会有什么事的。”
“怎么不会呢,”他说。“才不会有好事呢。反正我尽我的力量,能办到多好就要办到多好。叫他们出发这没问题,带他们上去也行,只是难免要一个一个半途停下。可也说不定他们到得了。我手下有三个靠得住的人。只要这几个可靠的人里有一个没有一开始就给撂倒,那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