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可能的,”吉米答道,有点支支吾吾,“不过怎么样才是有趣的?……如今这世道能有什么结果呢!况且一本杂志……”“我不知道,”皮纳格说,“《解放者》里有时就有一些有趣的东西,《两面神》也有点见解,我个人不赞同人们所谓的感情,这将使人一无所获。”

“对,不过,”吉米一笑,“问题是,会有什么结果呢?人们总是说得很动听很漂亮,一切都应该有结果,不过在哪里?

这世上哪里有什么结果呢?我泛泛地想过,如果一个人想在矿山得个较好的职位,好,可以说,他能得到,但是如果想得到生活中的‘什么结果’,那么,他就得想明白,他到底要什么。”

“您听着,我是个男人,不是吗?”皮纳格突然说得很轻很坚定。

“一个男人,好,”吉米回答说,“不过,这意味着什么呢?

您是一个男人,怎么呢?”

“我有没有权利说,我不愿被人利用?”皮纳格说得很慢、很粗野、很沉重。

“您当然有这权利,”吉米说,“不过,这说明什么呢?从乔治国王开始至今,我们都被利用。您吃布丁的同时,您就在利用上百个人,包括您的太太。”

“我知道,我知道,不用再说什么了,反正我不愿被人利用。”

吉米耸了耸肩膀,“妙,妙!好多人说话都是这么一种方式。”

矿工静静地坐在他的椅子上,脸上浮现出一种生硬、冰冷的表情,他似乎是在思考什么,好像有什么东西是他的眼中钉、肉中刺,他的脸就像刷过浆糊那样绷得紧紧的。

“我除了被利用以外什么都不是,”他自言自语地说着,眼睛盯着不知什么地方,“在矿井下我被利用,得到我该得到工资,在家里我也被利用,我老婆给在我桌上摆上饭菜,好像我是店里的顾客。”

“是啊,不过您等待什么呢?”吉米大声说。

“我?等待?什么也没有,不过有一句话我可以对您说,我对两个都不满意。”

“您知不知道,您有什么不满意?”

“我不愿我老婆写诗,不愿她的诗让那么多她见也没见过的人看到,我不愿每当我回家时,看见我老婆像伯阿蒂西娅女王那样坐着,脸像只有两个窟窿的石头像。她的心情怎么样,我不知道,她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她愿干什么就干什么,对我来说都一样。”

“当然!”吉米叫道,虽然并没有什么可让他说“当然”的。

“她对您讲过没有,我还有一个?”

“讲过。”

“那我来告诉您为什么吧。自从我干上矿工这一行,每天得在坑道里做整整8小时的牛马,别人让我怎么干就怎么干。”

“您是想说,”吉米讲,“您的妻子应该多为您考虑,——

是啊,这确实是问题,您得有个能多为您考虑的妻子。”这话从吉米口中说出实在是令人惊讶,他坐在这里,侃侃而谈,俨然是个道貌岸然的传教士在布道,完全忘了他过去岁月中与克拉丽莎之间破灭的爱情梦。

“我需要一个待我好的女人,她得想着,要待我好。”矿工这么说。

“别人为什么得对你好?”他妻子冷冷地问。

“可爱的孩子,我的小女儿也有待我好的意愿,如果她母亲允许她这么做的话。我告诉您——”他转向吉米,深蓝色的眼珠里略带愠意,“我想有个待我好的女人,她必须有待我的好的意愿,我家里没有这样的女人,那我只好去别的地方找。”

“我希望她待你还不错。”女人说着,在椅子里轻轻地晃了晃。

“她待我当然好罗。”

“那为什么你不干脆和她住一起?”

“我为什么不这样做吗?因为我已经有了一个家,我有家,有老婆,老婆愿意怎么样就怎么样,反正已经在一起过日子了,我还有一个孩子,为什么要破坏这已经存在的一切呢?”

“那我呢?”她冷冷地、生气地问。

“你?你有一个家,你有孩子,你有一个为你做牛做马的丈夫,你需要的你都有了,你爱干什么就干什么。”

“这样的,我能这样?”她讥诮地问。

“没错,除了你要干的一点家务活,你爱干啥都行。什么时候想走了,你也可以走。不过,只要你还住在我的家,你就得放尊重一点,你不能带任何男人来这儿,你知道不知道。”

“你,尊重你的家?”

“当然罗!自从我有了一个待我好的女人,我什么都不用你给了,我所要求你的是,必须尽到一个家庭主妇的义务。”

“还要替你洗屁股。”她极力挖苦,吉米听来觉得有点粗俗。

“还要替我洗屁股,没错,如果我需要你来洗的话。”他说。

“那么另一个呢?她应该干这个!”

“这儿是我的家。”

皮纳格太太做了个很特别的动作,好像神志有点不甚清醒似的,吉米坐在那里,吓得脸色苍白。矿工平静的外表下面隐藏着积聚已久的怨愤及犟头倔脑的脾性,他狭长的脸上几乎没有肉,只看得见那种男性特有的粗犷骨架,似乎他作为一个男人的所有灵魂、精神全蕴于满是骨头的脑袋里。

吉米对这有着一张骨瘦如柴的脸庞的男人的逻辑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恨,他无法忍受这男人麻木不仁的冷漠和自以为是的固执。

“您听着,”他用他那口牛津腔说道,“您说,您太太是自由的,爱干什么就干什么,这样的话您恐怕不会反对她离开这儿去和我一起生活吧。”

男人惊愕地望着编辑那苍白的脸,吉米把脸偏向一边,谁都不看,望着不知什么地方,他眉眼中流露出梅菲斯特般的神气。

“她愿意吗?”皮纳格万般不信地问道。他的妻子轻蔑地微笑着,她看透了这男人由于无能而产生的空虚,她要用另一个男人来取代他。

“这您可以自己问她,”吉米说,“就是因为这缘故我才来这里问她,是否愿意去我那儿和我一起生活,把孩子也带上。”

“您来这儿向她提这个建议,而在这之前您还没见过她?”

男人益发感到惊讶。

“没错,”吉米激动地说着,喝醉酒般地点点头,“没错,这之前还没见过她。”

“这次你弄诗可弄到一只怪鸟了。”他狎昵地说着,转向他妻子,她可真讨厌这种大大咧咧的丈夫派头。

“那你又弄到一只什么样的怪鸟?”她回敬了一句。

“你是用什么东西弄来的?”

“用粘鸟胶。”她冷冷地一笑。3个人都坐着,一言不发,气氛相当紧张。终于,皮纳格开口了:“那你是怎么回答他的?”

吉米抬起头,脸上挂着幸灾乐祸的微笑,这种表情反而使他变得漂亮起来,他朝坐在椅子上看着他的女人笑笑,算是鼓动。

“我说,好。”她冷静地回答。

她丈夫僵直地坐在靠椅上,眼睛不知望着哪里,什么都不说,好像在注意观察,有什么东西从他内心腾起,离他而去,他不打算使自己的内心再有什么激动,他无法相信,女人会如此轻易地抛弃他。

“我可以肯定,”吉米又说开了,“这样对大家都好,您并没失去什么,”他有点不安地加上一句,“要是她将孩子也带走呢?我敢担保,这样对孩子有好处。”

矿工看着他,好象他远在几里这外,但吉米知道,他是在克制内心的激动,不让任何感情在他那男性的、满是骨着头的脸上反映出来。

“我让她自由,”男人说,“随她的便。”

“出于父爱还是出于利己?”女人说。

“就我来说,她可以随她自己高兴。”他神志恍惚地重复了一遍。

“我说呀,你可真大方!”她第一次露出失望的样子。

吉米看了看表,已经很晚了,有可能无法再进他住的地方,他起身说,明天早上再过来,中午还得赶火车回伦敦。

他又走进荒芜地带阴暗的夜色中,他的心中升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感觉,也稍稍有点害怕,不过他是需要有点害怕的感觉,不致于心里空荡荡的。在恐惧中,他想起小房里那两个相对而坐、缄默的人,他还从没经历过比这更动人心魄的时刻,他需要和解、体谅、同情,和皮纳格太太可以达成这样的默契,和埃米莉娅,埃米莉娅——他得习惯叫这个名字,应该叫埃米莉才对,埃米莉娅听上去有点怪诞,但他从来不曾遇见过一个埃米莉。

害怕和兴奋,他干了多么了不起的事啊!他好像没有爱上她,上帝知道,他只是想把她从丈夫身边拉走,同时他也需要她所意味的奇遇,她是一个奇遇。他感到兴奋,感到自豪,感到像个男人。

早晨,他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走进皮纳格的房子,天气仍然阴沉,像是要下雨,黑色的树木,黑色的街道,黑色的灌木丛,熏黑的砖瓦房,煤矿的气味、烟雾和嗓音,又开始了暗无天日的一天。这就是陌生的地狱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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