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了,我不敢指望能真真实实地拥有这么多,”他继续说,“能拥有你和珍妮两个!真真实实的,对于我,这就意味着真正的生活!”他还是这种古怪、紧张的声调,有点儿醉意。

他抬起头,第一次正视面前这个女人的脸。

“那您什么时候想让我去?”她有点冷冰冰地问道。

“越快越好,您明天就和我一起走,如果您愿意,我在圣约翰伍德有一幢小房子等待着您,您明天就和我一起走吧,再简单不过了。”

她观察着他,看他低垂着脑袋坐在那里,像醉汉一样。他的后脑勺有点秃,黑色的鬈发薄薄地铺在那里。“明天不行,我得准备几天。”她说。

她想看看他的脸,她觉得,她似乎已经忘了这个无事生非的奇特男人的模样。他抬起头,眼睛好像还是瞎了一样。这时他看上去像瞎了的梅菲斯特一样,那个高高扬起眉毛,在大街上乞讨的瞎眼梅菲斯特。

“妙极了,这对我来说真是太好了。”这下他说得坚定有力。

“我早完了,彻底完了,在克拉丽莎还没离开我时,我就完了。不过,她走了以后,我完全独立了,我想,我大概再也没有前途了。真是奇迹,我现在能这样好,能够遇见您……

您和珍妮……是的,还有珍妮……不,真的,真是太好了,这一切都是真的。”他笑得有点歇斯底里。

皮纳格太太和珍妮惊慌失措地看着他。

“不过,我首先得和我丈夫谈谈,”她沉思着说,“您想见见他吗?”

“天哪,我,”他摆摆手表示拒绝,“我觉得毫无意义,不过,如果您认为,那样做会更好些的话,那我就照您的意思办。”

“是的,我觉得这样比较合适。”她说。

“好吧,如果您希望这样,我就和他谈谈。”

“他9点钟回家。”她说。

“好吧,好,这样更好。不过首先我得找个地方过夜,但愿还不太晚。”

“不晚,我和您一起出去,帮您问问。”

“不,真的,您不用忙,只要告诉我,最好往哪儿走就行……”他现在是用一种保护者的口气说话,他得保护她不受他自己以及流言蜚语的侵犯。这种牛津式的绅士风度,是远远超过她的水准的,也是她所不熟悉的。

他一头扎进北方黑沉沉的夜色中,他知道这儿的夜有多么地可憎,但他必须完成他在这里令人兴奋的奇遇。

在她指给他的那家糕饼店里,他问了问能不能住宿,可没人愿理他,他的外表不讨人喜欢。小客栈里也只见到人们摇头,他们都不愿和他打交道。他用足了他那种牛津式风度指手指划脚:“您听着,您不可以让一位先生睡在灌木丛中,我能见见老板娘吗?”

他说服了老板娘,让他在餐厅的大长发沙上睡觉,那里壁炉的火烧得通红。他说好了10点钟回来,然后踩着污泥又踏上去新伦敦巷的路。

此时孩子已经上床。炉子上炖着一锅汤,皮纳格太太的面部表情已经缓和过来,她在桌上铺了一块白桌布。吉米一声不吭,他觉得,她似乎没注意他的存在,无疑她很忙,因为丈夫快回家了。吉米坐在沙发上等,他感到紧张极了,他只要一紧张,就什么事都敢对付了。

只听见9点钟的塞壬①们从矿上回来了。皮纳格太太把汤从火上端开,走进洗衣间。吉米闻到一股煮土豆的味儿,他静静地坐着,眼下他既不用说什么,也不用做什么,他戴上他的黑边眼镜,毫无表情地等待着,他的脸就象一个好疑的哲学家的面具,经历了无数时代,已经区分不出哪儿是生,哪儿是死。

这时一阵脚步声走近房子,一个男人一阵风似地扑进门来,金黄色的胡子在满是黑灰的脸上十分显眼,野蛮的蓝眼睛被煤尘遮得只看得见眼白。

“这位是菲斯先生,”埃米莉娅·皮纳格这样介绍了来访的客人。

吉米站起身来,向这男人伸出手,带着一点儿牛津腔问了一声好。

“我不能和您握手,我的手太脏了,”矿工说道,“您坐。”

“煤灰又不可耻,”吉米回答着又坐到沙发上,“它是干净的肮脏。”

“是这么说的。”皮纳格应道。

他是个中等身材的男人,瘦而结实。他妻子拧开炉子上的黄铜水龙头,接了一盆热水。皮纳格在一只有靠手的椅子上重重地坐下,弯腰脱掉那双沉重的灰色矿工靴,套上拖鞋,站了起来,拿着靴子走进洗衣间,他妻子端着一盆热水跟在他后面,片刻又转了回来,把一条粗毛巾搭在壁炉的铁架子上,吉米听得见那男人怎样在昏暗的洗手间里用肥皂擦身,谁都不说一句话,皮纳格太太在悉心准备她丈夫的晚餐。

过了一会儿,他走出来,上半身赤裸着,又折回去,蹲在壁炉边上烤火,他的头、脸、胸都是湿的,背上还是黑乎乎的,没有洗掉。他从炉架上拿过毛巾,粗鲁地猛擦脑袋和脸,他的太太抓过一块擦满肥皂的布,默默地替他擦洗背部。

她男人已经完全忘却了来访的客人,这样的清洗身体对煤矿工人来说犹如一种庄严的礼仪,此时此刻,一切似乎都不存在,皮纳格太太俯身站在蹲在壁炉边上的男人背后,眼中流露出阴沉、蔑视的表情,她一定是厌恶什么人或什么东西,但吉米还不足以聪明到能猜出那是什么人或什么东西。

对他来说这完全是一种新的体验:作为一个旁观者观看一场陌生的私人宗教仪式。这矿工拚命地擦胸部和腹部,好像他的身体是一台正在清洗的机器,而就在这同时,他的妻子却用另一条毛巾慢得出奇地帮他擦干背部。

擦完以后,她把毛巾拿出去。男人的身体干了,他还蹲着,手放在膝盖上,在火边恍恍惚惚地看着壁炉,这好像也是他的夜间宗教仪式之一,他的脸上有了血色,心不在焉地捻着金黄胡子,眼睛还盯着壁炉里面,炉火把他的上半身映得通红。

他约摸35岁光景,正值壮年,皮肤平整,浑身没有一块多余的肉,肌肉虽不能算特别发达,然而很灵活,充满活力,看上去就像一台休息待命的机器,他的眼睛是那种深深的冰蓝色。

他看看四周,还是没有想起坐在他沙发上的来客。女人从柜子里拿出一叠衣服,放到他伸过来的手中,很少见到这么细长、柔韧的胳膊能有一双如此粗糙、多茧、结实而干净的手。

他拿起内衣、衬衫、就着火略烤一下,然后把两件衣服往脑袋上一套,脑袋钻出来。衣服还没有完全拉好,他便懒洋洋地走进洗衣间,顺便从柜子里抽出他的睡裤。他妻子拿走毛巾,把晚饭摆上桌子:浇有褐色烧烤汁的洋葱烤饼,煮土豆和一杯茶。男人从洗衣间走出,衣服、法兰绒裤子穿得整整齐齐,头发笔直地往后梳着,他从桌边拉开木靠椅,重重地坐下吃饭。

这时他才将目光投向吉米,就像一个有点敌意的男人不经意地注视另一个男人。

“您对这儿不熟悉?”他说,他的口气有点太客套,甚至可以说太夸张了些。

“完全不熟悉。”吉米回答,一脸表情说不清楚是哭还是笑。

皮纳格在碟子里蘸了点芥末,仔细看看他的食品是否配胃口。

“您从远道来吗?”他问道,开始吃起来,他大嚼着,似乎又忘记了吉米的存在,他低头看着盘子,吃着,一边慢吞吞地大口大口地往嘴里塞,一边显然思索着什么事。

“从伦敦来。”吉米说。

“噢,伦敦。”皮纳格漫不经心地说了一声,眼皮也没抬。

女人又走了进来,默默地坐在灯下的摇椅中。

“是什么把你吸引到这儿来的?”皮纳格问道,搅了搅他的茶。

吉米挪了挪在沙发上的坐姿。“嗯,我是来看望皮纳格太太的。”

“那您和她认识?”男人说着,还是没看吉米,侧面对着他。

“是啊,刚认识,”吉米说了下去,“今晚以前我还不认识您太太,她给《评论家》寄来一些诗稿,我是那儿的编辑,我觉得不错,便回信给她,接着便产生了来这儿看看的想法,趁此机会结识结识她,她同意我这打算,于是我就来了。”

男人切下一块面包,咬了起来。“您觉得这好吗?”他转向吉米,用一种孩子般好奇的目光看看他,似乎想了解些什么,“您将在您的报纸上登吗?”

“是的,我准备采用。”吉米说。

“她的诗我只读过一首,是说一个矿工,她了解他的一切,因为她嫁给了他。”他粗声粗气地说,带着一种揶揄的口气。

吉米不吭声。这种粗鲁的、寻衅的口气唬住了他。

“《评论家》对我个人来说毫无意义,”皮纳格说着,把他的盘子推向一边,抓过饭后甜食,“我觉得它太罗嗦,说了半天,什么结果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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