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2月,肮脏的雪泥掩盖着地面,吉米到达密尔村时,夜幕已经降临。夜色就像一个肥胖、臃肿的黑色幽灵,说着一口土里土气的方言,拖着沉重的脚步游荡在这一带,地下矿井喷出难闻的气味,一切都丑陋、阴森。他知道,他开始爬上通往小商场的山坡,他一边走,一边回头,只见山谷里的点点灯光就像一群群魔鬼簇拥在那儿,空气中弥漫着幽幽的硫磺味和煤灰尘。
他问了到新伦敦巷该怎么走,又爬上一个坡,看到面前的景象,不由惊呆了。眼前一片阴森、恐怖,连空气都坚硬得好象是从冰雪和岩石中散发出来的。谢天谢地,他看不清楚别的东西,也就不怎么容易被人看清楚。问路的时候,人们给他的回答硬梆梆的,象什么木块掷在他脑门上一样。经过一番东寻西找、四处问路之后他终于来到一条树木掩映的大道,2月的冰雪尚未完全溶化,路上满是肮脏的泥浆,矿井显然就在这小镇边缘被泥浆遮盖住的地面下。透过树丛可以看见数盏微弱的红灯照着通往矿井的小道。这里翻腾着硫磺气味,他就象个现代俄底修斯①,迷失在海克特城郊,和那个左拥右抱着的塞壬、西拉的俄底修斯相比,他这个站在矿井、工厂中的现代俄底修斯该有多少悲凉,多少凄楚!就这么苦苦思索着,他一脚高,一脚低,踩着冰冷的泥浆,走在充满硫磺气味的路上,头上沉闷的夜空低低地压过来,似乎要把电灯光掐灭。这儿的一切无不让人觉得荒芜、寂寞,如同夜间的热带丛林。
最后他终于发现了几点灯光从简陋的住所中透出来。新辟的狭窄街道边,零零星星地点缀着几盏路灯,房子里的灯几乎都已熄了。吉米停住了脚步,荒漠凄凉的感觉笼罩住他。
这时跑出3个小孩,他问了一声,他们指给他一幢房子,他摸索着走进一条通道,小小的后院闪烁着一盏灯。他敲敲门,有点紧张,一个个子挺高大的妇女开了门,站在上一级台阶,打量地看着他。
“是皮纳格太太?”
“噢,那您就是……菲斯先生?进来吧。”
他走进厨房耀眼的灯光中,皮纳格太太站在他面前,她是个高个子女人,带着一脸总是被激怒似的表情,冷冷地看着他,他一下子就感觉到了自己的窘迫和难堪,赶忙慌乱地伸出手。
“路太难走,”他说,“我怕会把您的屋子搞脏。”他看了看自己那双满是污泥的靴子。
“没关系,她回答,“您喝过茶了吗?”
“没有,不过别麻烦您了!”
一个金黄头发的小女孩跑了进来,额上留着一排刘海,一双羞怯的蓝眼睛忽闪忽闪,手里拿着两只洋娃娃,她的出现缓和了他的紧张情绪。“这是您的女儿?”他问,“多可爱的孩子,她叫什么?”
“珍妮。”
“你好,珍妮。”他说,不过珍妮只瞪看一对疑惑、害怕的大眼睛看看他,这样的孩子,一眼就能看出,她的父母感情不和。
皮纳格太太在桌上摆好茶、面包、白脱、果酱,然后在他对面坐下。她挺漂亮,灰色的眼睛有一双棕黄色的瞳仁,眉毛很重,显得很有力。她定定地看着他,脸上显出惯于自持的表情,漂亮的眼睛是她脸上最大的优点,交融着善良的和女性的坚强意志,鼻子和嘴的线条挺直,如同希腊面具,她的表情有点僵滞,看上去就像是这么一种人:知道自己犯了错误却不想去改正或者弥补,因为她无法做到。
他感到不自在。他个子不高,不修边幅,这个女人使他意识到自己此刻的难堪。她一言不发,只是看着他喝茶,带着那种女人特有的看待男人、看待命运的目光。那个金黄色头发的小女孩在厨房的角落玩着两只洋娃娃,也默默地用两只明亮的蓝眼睛看着他。
“这是个荒凉的地区。”吉米说。
“没错,非常荒凉。”她回答了一句。
“您应该试一试,离开这儿。”他说了下去。这下她以死一般的沉默作为答复,他觉得要把谈话继续下去实在太不容易了,于是他把话题转向她的丈夫,她瞥了一眼厨房的钟。
“他9点回来。”她说。
“他在矿里吗?”
是的,他上夜班。”
小孩一声也不吭。
“珍妮不爱说话?”他问。
“说得不多。”母亲说着,飞快地看了孩子一眼。
他略略谈了谈他在谢菲尔德市作的报告以及伦敦。这女人没表现出多大兴趣,始终是一种寡言、疏远的态度。在他看来,她仿佛是一个耽于报复的人,被海水冲到沙滩,在礁石上把她的敌人撞得粉碎之后,还不消停,漫天边际地在水中飘荡,搞不清是怎样报复的,是为了什么而报复的。
“是啊,您该离开这儿。”吉米又说了一遍。
“那么去哪儿呢?”她问道。
他作了个模糊的手势:“随便哪儿,只要是离开这儿?”
她锁起重重的眉毛,似乎在思索什么。“我看不出那会有什么结果,”她说着,看了看小女孩:“我想,除非一个人完全从这世界上消失,不然就不存在什么根本的区别。我还得为她想想。”
吉米终于开始害怕了,他很不习惯去克制这样一种恼怒的情绪,另一方面,他又感到兴奋,这个漂亮、寡言的少妇一头柔软的棕发,一双冷艳的眼中金黄色的瞳仁,对他来说多少是一种挑战,她身上总还有一颗心在跳动,什么东西能打动这颗心?是什么东西使这颗心静如止水?她是在和自己过意不去……
突然,出于他那游戏人生的本性,他说:“您为什么不去我那儿,和我一起生活?”
他的脸上浮起一种奇异的、充满矛盾的笑容。作为一个游戏者,他接受了她引起的挑战,他嗅出这将是一场幸运的游戏,这使他兴奋,在这场游戏中他不会毁掉自己,不过同时,他对她又感到害怕,他决定暂且忘却这种恐惧。
她坐在那里观察看他,好看的唇边泛起一丝恼怒的微笑,“您怎么想的,和您在一起生活?”她打算进一步了解些什么。
“嗯,我说的就是这个意思,”他带着自信的笑容回答道,“您在这儿显然不幸福,不顺心,而您具有不凡的天份。好吧,您走就是了,我对您说,去我那儿和我一起生活,我心里很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去伦敦做我的妻子吧,如果您愿意,您能离婚,咱们就结婚,好吧,就这样。”
吉米这番话与其说是对皮纳格太太说的,不如说是对他自己说的,这符合他的性格。他考虑这些问题,只想到它们和自己有关,思考的同时,他流露出一种奇特的表情,眨着左眼,耷拉着脑袋,盯着自己的身体瞧,好像一个人在自言自语。
她惊奇地打量了他,这是她所不熟悉的,他令人瞠目的果敢决定把她从麻木不仁中拉了出来。
“好吧,”她说,“不过还得仔细考虑一下,她怎么办?”她用脑袋指了指角落里那个大眼睛女孩,珍妮神情漠然地蹲在她的位置上,微微张着嘴,恍恍惚惚地,既像大人一样地听着他们的谈话,又象孩子般的茫然无知。母亲望着她,孩子用热切、羞怯、几乎是愧疚的蓝眼睛回答了母亲,她们俩没说一句话,无声地交流着。
吉米说:“是啊,她当然一起来。”皮纳格太太又转向他,他继续往下说:“这不是突如其来、不经思考的。我已经想了相当长一段时间了,从我收到您的第一首诗和信开始。”
他总是说得像什么都只和他有关似的,皮纳格太太的目光停留在他身上。
“在您还没有见到我之前?”她疑惑地问。
“对,当然,当然是在见到您之前,不然的的话我根本不会来见您。进门之前我就有这么一种感觉……”他像醉汉一样笨手笨脚地作些手势,也像醉汉那样说着话,眼睛看着自己的身体,好像在自言自语,这个女人就像幽灵般地在他的心中游荡,而他则是在对着心中的这个幽灵说话。
现实中的女人木呆呆地沉浸在惊异中,这对她来说实在太新鲜了。
“好,现在,您在这里见到我了,您真的愿意让我跟您一起去伦敦?”说这话时她带着一种郁闷、不信的声调。这对她来说简直太荒谬了,不过为什么不呢?应该有这种荒谬把她从她正坐着的这座坟墓里拉出来。
“当然我愿意这么做!”他叫了起来,甩甩头,“我确确实实地看见了您,也就愿意确确实实地拥有您!”他还是不正眼瞧她,他的眼睛总是注意着自己的内心,宛如醉汉般地自言自语。这时,他发现了角落里那个孩子热切的蓝眼睛和微红的脸颊,便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