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他们来到了下面,罗麦洛挨着一丛红浆果,在阳光里坐下。公主走过去,一脸红扑扑的,眼睛蓝幽幽的,比她的头巾还蓝,兴奋得发出异彩。
“终于下来了。”罗麦洛说。
“是啊。”公主说,把缰绳往地上一扔,身子往草地上一倒,就不说话了,也不思考。
不过总算谢天谢地,他们走出了风口,到了阳光下面。
过了片刻,她渐渐恢复了知觉,手脚也听使唤了。她喝了点水。罗麦洛把马鞍整好。接着他们又出发了,牵着马沿溪边又走了一段,便上马骑行。
骑马下了一道斜坡,进入一个挤挤密密长满云杉的山谷。他们在那些细瘦光滑的树干间穿行。阳光在前面闪闪烁烁,圆圆的杨树叶子摇曳着,发出古怪的信号,在公主眼前洒下点点斑斑的金光。她在朦胧的金雾中骑马前进。
接着,他们走进了背阴处,到了幽暗的树脂流溢的云杉林里。讨厌的树枝总是伸突过来,要把她横扫下马。她不得不扭曲着身子,避开这些障碍。
不过那里像一条荒芜的山路。突然一下,他们走出了暗黑的云杉林,来到阳光下。只见一条光秃秃的石头山谷尽头,有一座小木屋,周围有一堆堆的石渣,还有一眼池塘,塘水墨绿。阳光正要从水面撤走。
就在她站在那儿的时候,阴影便罩住了小屋,罩住了她本人。他们所处的低洼地方,已是一片苍茫,而上面,那高坡上仍是一片阳光。
木屋靠近云杉林,像个小洞窟,有一扇转轴门,泥土地面。屋里有一张木板床,三截圆木墩做凳子用,一个像壁炉一样烧火的地方。再没有房间作其他用途。洞穴太小了,几乎容不下两个人。屋顶早没有了,不过罗麦洛在上面铺了一些粗大的云杉枝桠。
这地方弥漫着原始老林的怪味、动物的臊味以及动物便溺的恶臭。公主闻到了这种气味,疲倦不堪,昏昏欲睡。
罗麦洛赶忙捧了一把细树枝来,在炉膛里生起火,再出去喂马。公主精神恍惚,怔怔地望着火,无意识地添枝加柴。她不能把火再烧旺一点,因为那会把房子烧起来。烟气从到处是缝隙的石砌烟囱里逸出来。
罗麦洛卸下马鞍和鞍袋,拿进来,挂在壁上。公主坐在炉火前面的木墩上,烤着手。桔黄色的马裤像火一样闪闪发光。她陷入沉思。
“现在先喝点威士忌,或者喝点茶,怎么样?要不,等一会儿再喝汤?”他问。
公主站起来,眼光茫然地望着他,似乎没有明白他的意思。现在她面颊上红红的,光彩照人。
“先喝点茶,再加点威士忌。茶壶在哪?”她说。
“你等着,”他说,“我去把东西拿出来。”
她从马鞍背上取下披风,披在身上,跟他走到室外。峡谷里已是一片阴暗,像一只很深的杯子,可是上面,天空明晃晃的,座座山峰上的白杨浴着阳光,闪闪发亮。
马在一块块乱石之间啮草。罗麦洛爬上一堆石渣,把盖在上面的木头与大石块搬开,打开采金人开挖的一条旧巷道口。这是他的贮藏室。他从里面取出几床毯子,平底锅,野营用的汽油炉,还有斧子和其他用品。他看上去精神饱满,朝气勃勃,非常灵活,公主不觉有些错愕。
她拿起一只长柄平底锅,走到水边。水平似镜,清澈透明,像玻璃一样,却绿得发黑,幽幽地透出几分神秘。多么清冷,多么可怕呵!
她披着黑披风,蹲下来擦洗锅子,觉得寒气不断加重,阴影像大山一样向她压下来,压弯她的身子。山顶上,阳光渐渐撤退,把她留在浓重的阴暗之中。不久,黑暗就会把她完全压垮的。
对面,有什么东西在闪亮。是火苗,还是一双眼睛在盯着她?她出神地望着对岸,辨出一只野猫,淡灰色的身体就和周围的石头一般颜色,伏在水边,冷冷地,叫人惊骇地盯着她。她看见它的嘴脸向前伸出,毛茸茸的耳朵紧张地竖着,完全是一副魔鬼般的,来者不善的神气。
她惊得一抬手,把锅里的水泼掉了。野猫转眼便不见了,它逃得很快,动作轻灵,尾巴短小,很是迷人。可是那冰冷的盯着人不放的目光,真叫人不寒而栗!公主浑身战抖起来,因为冷,更因为恐惧。她知道,这荒山野岭,是很可怕,可憎的。
罗麦洛把铺盖和野营用品搬进屋。小木屋没有窗子,屋里已经一片漆黑。他点亮一盏风灯,拿了一把斧子走了出去。炉子上烧着水。公主往炉里添柴时,听到他在劈木头。过了一会,她往水里搁茶叶时,他抱着一大捆栎木劈柴走了进来。
“来吧,坐下来喝点茶。”她招呼道。
他往两只茶杯里倒了一点违禁酿造的威士忌。两人坐在木墩上,无言无语地喝茶,偶尔被烟子呛了,咳上几声。
“往火里添栎木柴。少些烟。”他说。
他模样儿怪怪的,冷冷淡淡,除了必讲的话,什么也不说。她对他亦很冷淡。人很贴近,心却相距遥远,非常遥远。
他打开一床铺盖,铺在木板床上。
“你躺一躺吧。我来做饭。”他说。
她听从他的安排,拿披风裹紧身子,在床上躺下,脸对着壁板。她听见他用小汽油炉做饭。不久,便闻到了热汤的香味。再过一会儿,便听见鸡在油锅里滋滋地煎响。
“就开饭吗?”他问。
她猛地翻身坐起,头发往后一甩,说:
“端过来吧。”
他先端给她一碗汤。她坐在毯子里,慢慢喝了。她已经饿坏了。接着,他端给她一只搪瓷盘,上面放了几块炸鸡和葡萄果酱,黄油面包。他们吃着鸡。他一边煮咖啡。吃饭时她一直没说话,心里有一种情绪,觉得自己很是为难。
饭后,他把盘子碟子洗净收好。不然,这小洞穴就连挪步的空间也没有了。炉膛里的栎木烧得旺旺的,发出耀眼的光亮,源源的热力。
他在屋里站了一会,有点不知所措。接着,他问:
“你想睡了吧?”
“想呀。你去哪儿睡?”
“在这里打个地铺。”他指着靠板壁的那片地方,“外面太冷。”
“对,也许是太冷了。”
她一动不动地坐着,一脸滚烫滚烫。心里矛盾重重,一时委决不下。她看着他在地上开铺,先垫一张羊皮,再铺开毯子。然后,她下了床,走到屋外,站在黑暗之中。
繁星满天,一颗颗又大又亮。火星高悬在一座高峰顶上,宛似一头踞伏的美洲狮的眼睛。可是她却深陷在一个万丈深谷里。天清地静。她隐约听见云杉林啪啪作响,像着电,又像结冰时的声响。那些陌生的星星仿佛漂浮在一片静水之上。而夜晚将使这水结成冰。远处,狼崽子悲啼哀嚎似的嗥叫,翻山越岭传来。她不知马匹怎样过夜。
她冷得打起了哆嗦,便转身回小屋。壁缝里射出温暖的火光。她推开摇摇晃晃虚掩着的门。
“马怎样过夜?”她问。
“我那匹黑马不会走开的。你那匹牝马会伴着它的。你就睡吗?”
“是的。”
“那好,我给牲口喂点燕麦。”
说完,他走了出去。
过了一阵他才回来。公主用毯子裹紧身子,躺在床上。他把风灯吹熄,坐在地铺上脱衣服。公主脸朝里躺着。万籁俱寂。不久,她就睡着了。
公主梦见外面下起了雪。雪花飘飘洒洒,穿过屋顶,轻轻地,轻轻地落在她身上,要把她埋起来了。她觉得越来越冷,雪堆在她身上,死沉死沉的,要把她化掉。
她突然一阵痉挛,惊醒过来,觉得一身冰冷,发僵。也许沉甸甸的毯子把她压麻木了,她觉得身子动不了,心也不跳了。
接着又是一阵痉挛。她坐起来。屋里一片漆黑,一点火星也没有。炉膛里的柴都烧光了。她坐在浓重的黑暗中,透过壁缝,看见一颗明亮的星星。
她想要什么?她究竟想要什么?她坐在床上,轻摇着身子,心里颇觉忧伤。她听见罗麦洛那睡着了的均匀的呼吸。她冷得哆嗦,心都似乎停跳了。她需要温暖,需要呵护。可她又更强烈地感到,她需要保持自身完整,不受伤害。任何人,任何男人,都无权支配她,占有她。这是她至高无上的专横需要。
然而她这么冷,冷得一个劲地打哆嗦,冷得心都不跳了,难道没有人能帮她一下,使她的心再跳起来吗?
她想说话,可是说不出来。她努力清了清嗓子。
“罗麦洛,我这会儿好冷呀。”声音怪怪的。
这声音是哪儿来的?黑暗中是谁的声音呢?
她听见他立即坐了起来,答话的声音中透出意外,让她身心震颤:
“要我暖和你的身子吗?”
“是的。”
他把她抱起来,搂在怀里。她立刻想尖叫,叫他别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