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就在火堆旁下了马:这毕竟是一个营地嘛。他们卸下马鞍,放马去遛达,然后把棉毯堆在腰部,坐下来。有一个年轻的,她以前见到过;另一个年纪较大。

“就你一个人?”年轻的问。

“罗麦洛马上就到。”她说,眼睛往后一瞥。

“哦,罗麦洛!你和他同行?上哪儿?”

“翻过这岭。”她说,“你们这是去哪儿?”

“下山,去普威布洛城。”

“是打猎吧?出来多久了?”

“是啊,出来五天了。”年轻的印第安人无意义地笑了几声。

“猎到了什么?”

“没有。看见两头鹿的蹄印,可是什么也没打到。”

公主注意到,他们马鞍下有一大堆可疑的东西,准是一头鹿。不过她没说什么。

“你们很冷吧?”

“是的,夜里冷得很,肚子又饿。从昨天起就空着肚子。东西全吃光了。”他又无意义地笑了几声。两人的黑脸上,看得出又饥饿又疲惫。公主便在鞍袋里翻了翻,拿出一块熏肉——一块齐整的后腿肉,和几块面包,递给他们。他们用长棍子夹着这些,在火上烤起来。这时罗麦洛翻上了山岭正朝这小营地走过来,见到公主穿着桔黄马裤,一条蓝褐相间的绸巾挽着头发,坐在篝火旁边。她对面,坐着两个黑头发的印第安人。其中一个倾着身子在烤熏肉,两条辫子懒洋洋地拖下来。

罗麦洛毫无表情,骑马走过去。印第安人用西班牙语向他致意。他下了马,卸下鞍,从鞍袋里取出食品,在火边坐下来吃。公主走到溪边汲水,洗手。

“有咖啡吗?”印第安人问。

“这次没带。”罗麦洛说。

他们在中午暖洋洋的阳光里耽了一个多小时。接着,罗麦洛起身装马鞍。印第安人仍坐在火边。罗麦洛和公主对他们说声再见,就骑马过了溪,走进两个印第安人刚才出来的那片云杉林。

他们两人独处时,罗麦洛回过头,异样地朝她望了一眼,目光里有一种非常严厉的神色,让她觉得无法理解。这时她才想到,让他独自陪伴自己,是否有些轻率。

“我希望你独自与我同行,不会见怪。”她说。

“不会的。只要你乐意就行。”

他们来到一座光秃秃的山岭。山顶是大块岩石,寸草不生。山脚下稀稀落落地挺立着几棵枯死的云杉,像一头死猪背脊上竖着的鬃毛。罗麦洛说,20年前,墨西哥人放火烧山,想把白人赶走,就把山烧成这副模样。山顶这青灰色的岩石就像一具死尸。

山路荒芜难辨。罗麦洛小心寻找看林人刮去树皮做的记号。他们迎着风,踏着横倒在山坡上的枯死云杉,登上那尸体般的光秃秃的山岭。风从西边那片荒漠,沿着漏斗般的峡谷刮上来。荒漠就在那边,远远地,在漏斗般的峡谷外面,像辽远的幻像,缓缓地升起来,汪茫浑涵,横无涯际,高挂在西边。

公主他们骑马,在那山坡上整整爬了一小时。马儿后腿使劲蹬,前腿往前跃,不时停下来喘口气,接着又抖擞精神,在那青灰色的石壁上一程一程地奋力向上攀。

一小时后,他们开始走斜线,不再陡直地向上爬了。周围一片灰白,了无生气。马儿一步一步,在枯死的云杉枝干间找路前进。他们已经离山顶,山脊不远了。

马儿鼓足劲冲刺,跑完最后一段路。他们进了山顶下面一小片残余的云杉林,避开了尖利呼啸的凛冽寒风,穿过密不透光的树林,来到了山顶。

这时,出现在他们眼前的,只有雄伟壮丽,气势磅礴,虎踞龙蹯的大山。山峰犬牙交错,连绵起伏,却似乎少了点活力或是生气。近处,云杉林那黑团团的叶簇下面,有着小块小块的白雪。死气沉沉的峡谷里,岩石叠着岩石,云杉挤着云杉。浑圆的岩顶和猪背般拱起的灰石山巅一重迭一重,活像一大串被捕获的野猪。

公主不禁大觉惊讶,没想到这群山竟是如此苍凉,如此野性,与人类生活形成如此大的反差。不过,她的愿望总算得到了满足。她看到了落矶山雄伟壮丽、威风凛凛的中心地带。那绵延不绝,一浪推一浪的群山尽收眼底。

这时她想往回走。一刹那间她动了回去的念头。她已经从上往下,看到了千山万壑纵横交错的内部,大觉骇异,想回去了。

可是罗麦洛仍骑马往前走,由云杉林背风的一面走到了几座山坳交会处,回过头来,伸出一只黧黑的手指,指着一座山坡,对她说:

“有个采矿的想在那儿开矿采金。喏,那堆灰色的石渣,附近有个洞口,像一只大獾的洞穴。那些石渣看上去像新倒的。”

“是新近的事吗?”公主问。

“不,很久以前,有二三十年了吧。”他勒住马,望着群峰。“喏,看林人的小路就在那上面,在那山脊上,翻过山顶,通到卢西镇。那镇上有政府修的大路经过。我们从那里下去。没有路。瞧见了吗?那座山后面。你看见山顶了吗?那里没有树,只有草。”

他骑在黑马上,朝她扭过身子,举着一只手,黧黑的手指着前方,黑亮的眼睛直视远处。她忽然觉得他怪异而可怕。那高度让她头晕、不适。她不能再看了。不过她看见远处,一只老鹰在空中盘旋。老鹰下面,便是被夕晖照着的这片景像。“我还能走那么远吗?”

“能!现在很容易了。没有什么险关了。”

他们沿着山脊,在山阴背风的一面往前走。路势一上一下,空气冷嗖嗖的。接着,他们又走上一条窄窄的陡路,一级级向上攀登。山路西边,是逶迤而去的群峰。公主不禁生出一丝恐惧。有一瞬间,她回头向峡谷外望,只见荒漠时凸时凹,白花花地向上伸展,直到天边。在那片闪烁白光,晶亮耀眼的辽阔天地里,它显得那样虚无缥缈,令人害怕,让她觉得很不好受。这千山万岭,重峦叠嶂,气象森然地堵在荒漠左边。

她闭上眼睛,让自己的感觉消失。牝马顺着山路走,又来到风里。

他们面朝大山背对风。她以为他们岔出了山路,因为山路本就草深难辨。

“没有走岔。”他举起一只手,说,“你没看见那些树,都刮去了树皮?”

她好不容易才在一棵枯死的云杉树干上,看出了斧子削去树皮留下的记号。可是山势太空,气候太冷,风势太大,她的脑子都僵住了。

他们回转身,开始往下走。他告诉她,他们离开了那条山路。马儿在碎石间轻轻举蹄,找路往下走。时间已是下午。日头西斜,日光闪亮,耀眼,约摸是四点左右吧。马儿顽强地稳步向前慢走。空气益发冷了。峰回路转。他们绕过一道道山梁,穿过一座座陡峻的溪谷。她全神贯注行路,几乎忘了身边还有个罗麦洛。

他跳下马,走过来扶她下来。她趔趔趄趄地坚持行步,不肯暴露自己已经疲倦乏力了。

“我们要从这里走下去。”罗麦洛说,“我来牵这两匹马。”

他们来到一个山脊,下面是一片光秃秃的只长着枯黄的野草的陡坡。夕阳迎面照着,山坡虽然陡,却是凹向大山谷的。公主觉得可以下去,像平底雪橇一样,溜进谷底。

她打定主意,目光里射出兴奋而坚决的光芒。一阵山风刮过,下面远远传来云杉的呼啸。她的头发给风吹乱了,脸上激动得粲然发亮,像是个疯狂的,着了魔的女人。

“不!”她坚决地说,“我来牵我的马。”

“那可当心点,别让它滑下来压在你身上。”罗麦洛说,便走到一边,灵活地滑下那青灰色的陡坡,逢到岩石,便一块一块地跨,遇到草地就滑,要是有斜沟,就沿着沟槽走。马跟在他后面,连跨带滑,有时站住了,便使劲撑住前腿,不肯往下走。这时他便回头望着马,轻扯着缰绳,好言鼓励。接下来,马又鼓起勇气,松了前腿,继续往下走。

公主一开头,便大胆地跟着他走,尽管趔趔趄趄,却很矫健敏捷。罗麦洛不时回头看着她,只见公主伸开双臂,像一只怪鸟鼓动翅膀似地向下“飞”,桔黄色的马裤像鸭腿似地摇摇摆摆,头上那蓝褐相间的绸巾像一只鸟的脑袋,在不停地摆动。栗色牝马跟在她后面,踉踉跄跄,但公主仍不顾一切,往下冲。她那娇小玲珑的身躯,叫那巍巍的大山洼衬着,只是个小不点,那么小!几乎像一只脆弱的鸟蛋。罗麦洛惊异得怔了好一会。

不过他们也非下去不可,因为坡上的风太大,太冷,实在受不了。下面溪谷里,挺立着一株株云杉,一条溪水从石缝间蜿蜒而流。罗麦洛弯来折去朝下走。公主不远地跟在后面,牵着长长的缰绳,像鸟儿扑闪着翅膀。那匹牝马也趔趔趄趄地滑着走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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