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到太平洋沿岸走。她会到那里之前打住。西南部没有那一带俗气。她打算到新墨西哥州去。
将近八月底,当大群度假的人返回东部时,她和佳明斯小姐来到了赛洛柯多牧场。牧场在一边荒地上,畔着一条溪流,离大山脚下约有四英里,离印地安人居住的圣克利斯图瓦村只有一英里。这牧场是接待富人的地方。公主和佳明斯小姐每天付30块钱,租用苹果树丛掩映的一所小别墅,还有一个手艺不错的厨师。不过,每天晚上,她和佳明斯总去大宾馆里吃饭,因为她还在想着自己的终身大事。
来这里度假的有各种各样的人,就是没有穷人。他们都很殷富。不少人还很浪漫,有些人可爱,有些人俗气,有些是电影圈子里的人,喜欢标新立异,与众不同,虽然庸俗,却不乏引人之处。还有许多犹太人。公主不喜欢他们,尽管与他们聊天往往最有意思。公主通常和犹太人一起聊天,与艺术家一起作画,和大学里的小青年一起骑马。总之,她玩得开心极了。不过,她却总有一种不对劲的感觉,好像鱼离开了水,鸟错投了林。婚姻于她仍然只是个抽象概念。她并没有把它与眼前的青年男子中的任何一个,哪怕是最出色的联系起来。
公主看起来只有25岁。鲜润的嘴唇,处子的娴静和白嫩的肌肤,使她只显出这个年纪。不过她透出的老练眼神,常叫人感到一丝困惑。碰到非填年龄不可的场合,她总填个28,且把2字写得很潦草,不过,看上去绝不像3字。
男人们暗示要与她结婚,尤其是大学那帮小伙子。他们隐隐向她表露此意。不过他们在公主那种讥弄的眼神下败下阵来。公主觉得他们滑稽可笑,还有点放肆。
让她唯一感兴趣的是一名导游,一个名叫罗麦洛的男人:杜明戈·罗麦洛。十年以前,他把这块牧场卖给维尔吉森家,得了两千块钱,离开了此地。后来却又回到故土。因为他是老罗麦洛的儿子。老罗麦洛那个西班牙家族本来拥有圣克里斯图瓦周围好几英里的土地。但随着白人大批到来,饲养大群羊只的失败,以及在这大山脚下荒漠上人人避免不了的那种要命的惰性,到了老罗麦洛这一代,这个家族终于完结了。子孙沦落为作田耕地的农夫。
这个家族的继承人杜明戈把两千块钱花完以后,便替白人干起了活儿。他年约30,身高体大,寡言少语,一张大嘴抿得紧紧的,一双黑眼睛看人时,几乎带着愠怒的神气。从后面看,他俊伟壮实,颈根黧黑,样子很好,生气勃勃。可从正面看,他一张黑脸,又长又大,显得几分凶恶,带着那一带墨西哥人所特有的阴沉、漠然的表情。那些人全都健壮结实,整日嬉笑逗趣,仿佛他们从来体格健壮,性情快活,没有适合的地方供他们消散那充沛的精力。他们的脸相慢慢变得迟钝麻木,似乎失去了生存的理由,活着的意义,不是等着死亡降临,就是等着生出希望,唤起激情。有些人的黑眼睛里,有种幽秘古怪的神色,阴郁可怕,是那种临终悔罪的人的眼神。他们在折磨自己,祈求死亡中找到了生存的理由。在家乡这广阔、秀丽却对他们没有善意的景色中,他们无法为自己找到积极的生存意义,于是对自己大为不满,便通过折磨自己来祈求死亡。他们的眼里便显露出这阴郁而幽秘的微光。
不过,泛泛而论,墨西哥人的黑眼睛是迟疑的,稍有一点生气,有时含有敌意,有时却十分亲切,但更经常的是带有印第安人那呆滞的不祥神色。
从外表上看,杜明戈·罗麦洛是个典型的墨西哥人,生着一张呆滞、黧黑的长脸,一张粗蛮的大嘴。不过脸上倒还修刮得干净。眼睛乌黑乌黑,很像印第安人。只不过,在他绝望之中,仍保有一星半点骄傲、自信或是无畏的火星,那是绝望的黑暗之中唯一的火星。
不过正是有这火星,就使他与许多男人不同,行为举止显得机敏灵活,外表也有了神气。他戴一顶浅平的黑帽子,而不像一般的墨西哥人,戴着又大又笨的高帽子;衣服也穿得轻薄得体。他置身于那片景色,沉默、淡漠,几乎毫不引人注目。作为导游,他干得十分出色,头脑十分敏锐,总是预料到可能发生的困难,并设法避免。在篝火旁,他一双褐色的灵活的瘦手动来动去,添柴拨火,十分灵活,还烧得一手好菜。他唯一的不足,就是不太热心助人,对人也不够亲切友好。
“唷!别派罗麦洛给我们导游。”那帮犹太人总这么要求,“从他那嘴里,你别想得到什么。”
游客们你来我去,没人了解罗麦洛的内心,也没人看到他那目光深处的火星。他们没有这么细腻敏锐,看不到的。
有一天,公主找他做导游时,发现了他眼光里的那闪亮的火星。当时她在峡谷里钓鱼,佳明斯小姐在看书。马匹拴在树下,罗麦洛给她在鱼钩上装苍蝇做诱饵,装好后把钩绳递给她,同时抬头望了她一眼。就在这一瞬间,公主一下瞧见了他目光里的那一星火。她立即知道了他是位正人君子;他的魔鬼,如她父亲所说,是一个善良的魔鬼。于是对他立即刮目相看。
他带她来到三角叶杨树丛前面水潭旁一块大石头上,面对着平静的水潭垂钓。时值九月初,峡谷里已是一片凉意,不过三角叶杨树仍是枝繁叶茂,一片翠绿。公主坐在大石头上,穿一件软和紧身的灰毛衣,一条做工考究的灰马裤,脚上着一双黑色的长马靴,一头棕发从灰色小帽下披散下来,显得娇小玲珑。这算得上一个女人吗?还不能。只能算略具雏形的女人,置身于这野草丛生的荒凉峡谷,置身于这块大石头上。她知道怎样下钓放线,父亲早就教会了她。
罗麦洛穿一件黑衬衣,一条宽宽松松的黑裤。脚下一双黑马靴,裤脚管塞在靴筒里。他在前面稍远一点找了个地方下钓,取下帽子,放在身后一块大石头上。黧黑的脑袋稍向前倾,注视着水面。他已经钓到三条鲑鱼了。现在他不时地朝上游的公主瞅一眼。公主稳稳当当地坐在石头上,什么也没有钓到。
过了一会儿,他悄悄地把钓线收上来,走到她身边,内行地看看她的钓线,又看看她坐的地方。然后,轻言细语地要她改变一下姿势,并伸出褐色的大手作示范。接着,他退后几步,背靠一棵树站着,默默地注视着她。公主知道他在身后关心支持自己,不禁心头一热,当时就觉得有鱼上钩了。不一会儿,她就钓上来一条大鲑鱼。她扭头望望他,两眼发亮,脸上绯红,就在她注视他的眼睛时,他黧黑的脸上忽地浮现一丝庆贺的笑容,别有一番亲切意味。
她知道他在帮她,也感觉到他有一种隐秘、微妙的男子汉气概,对她十分体贴。从前她可没有这种感觉。现在想到这一点脸便红了,蓝眼睛也变得幽幽的,十分深沉。
这以后她便老是寻找他,寻找他内心发出的那奇怪的隐秘的体贴之光。这是她从前所不知道的。
他们之间有了一种隐晦的、无言的亲密。她喜欢他的声音、相貌、气质。他的母语是西班牙语,英语是外语,讲得结结巴巴,断断续续,但自有一种凄伤、婉转的音调,那是说惯了西班牙语的缘故。他很注意仪表,一丝不苟,脸上修得干干净净,头发虽密虽长,却总是往后梳得整整齐齐。身穿黑色开司米衬衫,腰系宽皮带,下面着一条剪裁合体的宽松黑长裤,裤脚管塞进靴筒。他没戴银环,也没有系扣链,只在马靴上绣了花,上面用白羊皮镶了一道边。看外表,他颀长,俊美,但又结实强健。
不过,奇怪的是,公主觉得他活不长久了。也许他心甘情愿去死。无论如何,这种感觉,使他成为她可以接受的人。
公主虽然娇小玲珑,骑马却是老手。牧场上提供给她的是一匹栗色牝马,名叫丹茜,体型俊美,毛色鲜亮,脖子粗壮有力,背部凹陷,表明它跑起来飞快。美中不足的是,有点小脾气,也是母马常有的缺点,容易使性子,歇斯底里。
公主天天带着佳明斯,和罗麦洛一起骑马,到山里去。有一次,他们三个和另两位朋友一起出去,过了几天露营生活。“要是我们三人单独露营,”公主对罗麦洛说,“我想我会更乐意。”
他听了,露出一丝会意的微笑,显得十分开心。
说来也怪,若是她钓鱼一无所获,或者骑马骑累了,再不然丹茜发了性子,换上别人,是不会对她这样细心照护,温柔有加的,是不可能从远处默默地给她以支持鼓舞的。罗麦洛似乎能从心里传给他一道光芒,来给她以支持与帮助。从前她是从未有过这种感觉的。现在她感觉到了,内心十分激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