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十几岁时,读了左拉和莫泊桑的作品,便用左拉和莫泊桑的目光看待巴黎。稍后,她又读了托尔斯泰和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觉得惑然。其他作家的作品,她凭着敏锐的理解力,全读得懂,如古意大利文的《十日谈》,又如《尼伯龙根之歌》。说来奇怪,不可思议,她根本没有激情,完全以一种冷漠的目光看待一切。她有点像弱智儿,不像正常人。
这也使她产生莫名其妙的反感。她独自一人时,常常遭到别人的粗暴对待,尤其是巴黎罗马两地的出租车伕和铁路搬运工。他们似乎突然一下对她厌恶起来。他们从她的傲慢神态看出,他们最感兴趣的东西,她却大剌剌地无动于衷。她那么自信,她那花信年华却是那么冷漠,单调。她可以望着一个健壮好色的罗马出租车伕,好像他是一个可笑的怪物。她在左拉的作品里知道了他的一切。她总是以好意照顾的神态吩咐他到什么地方去,仿佛只有她这个孱弱的美人才是人,而他这个粗壮的家伙只是半人半兽的怪物,只配在开满荷花的烂泥塘里打滚。那种居高临下的神气,常使车伕发怒,因为那地道的地中海人对自己的雄性之美非常自豪,而且他认为,阳刚之气是唯一的美。于是他转过一张可怕的脸,对她怒目而视,以蛮横粗鲁的方式恐吓他。在他看来,她并无傲慢轻侮的资格,因为她是那样弱小可怜。
这样的遭遇使她胆寒,使她知道不从外部得到支持不行。她的精神力量对这些下层人民不起作用。他们具有极大的肉体力量。她从他们的怒火里看到了极大的憎恶。但她并未惊慌失措。她从从容容地付了钱,转身走了。
然而,这些时候终归是危险的。她学会了防备这种时候。她是公主,是北方来的天仙,弄不明白粗蛮的人在憎恶她时,为什么会发出那种火山爆发似的雄性的愤怒。对她父亲,他们就没有发过。她早就认为,他们憎恨她,是因为她母亲是新英格兰人。她不能按那罗马蛮子的眼光把自己看成发育不良的人,看成装模作样,倨傲不群,不结果子的花。那罗马出租车伕就是这样认为的,他希望把这朵花碾落成泥。这朵花那毫无性感的娇美,以及那凌架于人的气派,使他一见之下大觉反感,顿时变得蛮横起来。
19岁那年,外祖父去世了,给她留下大笔遗产,托给一些十分负责的人保管。她可以从这些人手里得到这笔财产,但有个条件,就是她每年必须在美国居住六个月。
她对父亲说:“他们为什么要限定这些条件呢?我才不会每年去美国禁闭六个月哩。叫他们把钱给自己留着吧。”
“我的小公主,我们得明智点儿。我们已经够穷了,又免不了受人家粗暴对待。人家对我无礼,我忍受不了,我恨人家这样!我恨!”说着,他的眼睛冒火,“对我无礼的人,我要把他们杀掉。但我们是流亡在外,浪迹天涯的人,什么能力也没有,真要变得一文不名,就更无力量了。那样我就活不成了。不行,我的公主,这钱我们要了。这一来,他们就不敢对我们无礼了。这钱我们要了,像穿衣服一样,把我们保护起来,不受他们侵犯。”
这样就开始了一个新时期。父女俩在大湖岸边,在加利福尼亚或在美国西南部度夏。父亲多少算得上诗人,女儿也多少算得上画家。他吟诗弄句,歌咏湖水,或者红杉树,她则绘出一些美丽的图画。他是个身强体壮的人,爱好户外活动,常带着女儿外出,不是驾一条独木舟,在湖上荡桨,就是点一堆篝火,在野外过夜。弱小的公主胆子很大,跟着父亲一起,骑马走过崎岖山道,直到疲乏不堪,简直瘫软在小马上。但她从不服输。夜里,父亲给她裹上毯子,放在杉树枝铺成的床上。她躺在上面,仰望星空,一声不吭,努力压住一身的疲累。
斗转星移,时光流逝。她先是成了25岁的姑娘,后来又成了30岁的大姑娘。不过她一直是那个贞洁的,高雅的公主,守身如玉,像老太婆一样冷漠,老成。于是有人对她说:
“你想没想过,万一父亲不在了,你怎么办呢?”她冷静,超然地望着说话人,回答说:“没有。我从没有想过。”
她在伦敦有一所漂亮的住所,在美国康涅狄格州也有座小房子。每一处都有一个忠实的女管家。如果愿意,她可以两边轮着住。她还有一些有趣的文艺界朋友。除此之外,她还需要什么呢?
年复一年,时光悄悄过去。可她像天仙一样,仍然是老样子,相貌没有半点改变。33岁的年纪,看上去不过23岁。
但是她父亲日渐衰老,人也变得愈发古怪。现在,他发痴发癫的时候,轮到她来做监护人了。最后三年,他是在康涅狄格州的房子里度过的。亲友们跟他没什么来往。他常常一阵阵狂躁暴戾,叫小公主十分难受。她极为厌恶暴烈行为,心里痛苦万分。她找了个能干女人来给疯疯癫癫的老爹做看护。这女人小她几岁,受过良好教育,没有把老头儿疯癫的事对外张扬。佳明斯小姐对公主一片忠心,对那个相貌俊伟,彬彬有礼的白发老头怀有一种奇怪的爱怜。老头子狂躁发作时,自己根本不知道。
公主38岁那年,父亲舍她而去。她依然故我,还是那样瘦小,活像一朵气质高贵的花朵,只是没有芳香而已。她一头褐发,剪得短短的,蓬蓬松松地衬托着她那苹果花一般的脸盘。她五官端秀,鼻子高挺,上半身像一个高贵的佛罗伦萨人。声音与行止都很娴静,像一丛在荫处开放的鲜花。蓝眼睛里,射出的是犹疑不定的目光,随着岁月消逝,阅历增长,又带上了一点讥讽的神情。她这个公主,嘲弄般地望着外面没有王子的世界。
父亲死后,她大大松了一口气。但同时,周围的一切,仿佛幡然大变了。先前,她生活在温室里,生活在她父亲癫狂的氛围中,突然,温室一夜间拆掉了。她落到了世俗冰冷而广阔的室外。
怎么办呢?她似乎面对着一片空虚。不过,她还有佳明斯小姐。这位小姐与公主一起分享秘密,分担她对父亲的感情。其实,公主已感到,这几年她对癫狂父亲的感情,如今以一种古怪的方式,转到夏洛蒂·佳明斯身上去了。她已成了盛接对死人感情的容器。而公主本人这个容器却是空的。世界这个巨大仓库中的一个空容器。
怎么办?她觉得,既然不能干净消失,像一瓶松了盖子的酒精,挥发一空,就得做点事儿。从前她从未感觉到有这种义务。从不觉得自己该做什么事儿。因为那是凡夫俗子操心的事儿。
现在,父亲不在了,她发现自己沦落到了凡夫俗子的边缘,也承担了他们必须做点事情的义务。这真叫人觉得耻辱。她觉得自己变庸俗了。同时,她发觉自己看男人的眼光也变得锐利起来,那是关心终身大事的目光。当然这并不意味着她对男人忽然产生了兴趣,或者说被他们吸引了。不,她并不对男人特别感兴趣,也不对他们特别入迷。可是终身大事毕竟有着不同一般的意义,多少使她有些动心。她认为婚姻——光从抽象的意义上讲,是她该做的事情。这意味着她将有一个她所了解男人。但那男人似乎只是她思想上的产物,是个虚有之物,并不是个实体。
她父亲是夏天过世的,就在她满38岁生日那个月。料理完后事,该做的事情显然是出门旅行,和佳明斯小姐一同出游。这两个女人虽然很亲密,不过出于本能,总是保持着一定的距离,因此相互间永远是艾克特小姐和佳明斯小姐。佳明斯是费城人,出身于书香门第,很是明智谨慎,不过很少出门。她比公主只小四岁,却总觉得比她小了许多,她对公主毕恭毕敬,一片热忱,因为在她看来,公主是没有年龄,没有时间性的。每次打开公主的小柜,看到那些精致的小鞋,她总不由得心头一阵激动,一种亲切而崇敬的激动。
佳明斯小姐也是处女。不过棕色的眼睛里常有一种疑惑的神情。她的皮肤白皙,相貌周正,可是眉目间却总有一丝迷惘的神色。而公主则自有一种文艺复兴时期的典雅气派。佳明斯小姐声音也低沉,说话像是耳语,这是在柯林·艾克特房间里呆久了的必然后果。不过她的声音有些喑哑。
公主本不想到欧洲去,更倾向于去西部。父亲去世了,她更想去西部了。她想往西走,一直走下去,大概要沿着大英帝国这片疆土的边界走到底,走到太平洋沿岸,在大群逐浪戏水的游泳者中结束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