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父亲看来,她是公主。但在波士顿的舅父舅母眼里,她只是可怜的小姑娘杜莉·艾克特。

柯林·艾克特有点疯。他出身于一个古老的苏格兰世家,自称是王亲国戚,有苏格兰王室的血统。可是他那些美国亲戚却说,他在这事情上有些不正常。他和苏格兰某位国王有血缘关系那些话,他们早听厌了。这事情荒谬透顶。他们知道的唯一事实,就是他不姓斯图亚特①。

①苏格兰王族,1371—1714期间在位。

他凛凛一躯,堂堂一表。一双蓝眼睛大大的,但看人视物总像心不在焉似的。一头黑发软软的,齐刷刷地盖在低平的额头上。另外,他的嗓音悦耳动听,平时总是低沉的,十分谦恭。可有时也像铜钟一样洪亮,有力。这样,你便了解了他的全部吸引力。他那副神气,活像一个凯尔特老英雄。似乎他应该穿一条浅灰格子呢的褶叠短裙,扎一只皮袋,裸露出两只膝头。他的嗓音是从远古低沉的英雄诗人奥西恩那儿传来的。

至于其他方面,他算得上家境殷富,但并不豪阔的上流社会人士。他们50年前漫无目标地努力过一阵子,但始终没有混出什么结果,做出什么成绩,也始终没有成为什么栋梁之材。但是,在不止一个国家的上流社会里,他们却深受欢迎,为人们所熟悉。

他年近四旬才结婚,娶的是一位有钱的美国姑娘:新英格兰来的普莱柯特小姐。汉娜·普莱柯特22岁那年,被这个头发尚青,眼睛又大又蓝,目光有点茫然的男人迷住了。在她之前,也有许多女人对他着迷。可是柯林·艾克特一直含含糊糊,没有与任何女人定下性的关系。

艾克特夫人在丈夫的懵然与魅力中生活了三年。之后,便受不了了。那就像和一个迷人的幽灵一块生活。他对大多数事情懵然无知,甚至像鬼魂一样毫无记性。他总是彬彬有礼,殷勤亲切,嗓子总是那么低沉悦耳,但总是那么迷迷糊糊,心不在焉。总之,他有点不正常,如俗语所说:“脑子不开窍”。

一年以后,妻子生下个女孩。他成了父亲。可是这并没有让他变得清醒一点儿。对她来说,他的外表,他的动听的声音,没过几个月就变得有些可怕了。那声音简直像回声。像一个活人的回声!他的肌肤摸上去,也不像真人的肌肤。

或许,这是因为他有点疯的原故。婴儿出生那天晚上,她认定丈夫必是疯子无疑。

“哦,我的小公主到底来了!”他用凯尔特人嘹亮悦耳的嗓音说,就像在唱一首快乐的赞美诗,声音诚挚,激荡动人。

婴孩娇小瘦弱,惊诧地睁着一双蓝色的大眼睛。两口子给孩子取名叫玛丽·昂利埃特。妻子管小女孩叫我的道莉。丈夫管她叫我的公主。

朝他发气是徒劳无益的。他那双湛蓝湛蓝的眼睛睁得大大的,显出孩子似的纯洁无邪的神气,让你得不到什么效果。

汉娜·普莱柯特身体一直羸弱。她并不奢望如何长寿。婴儿刚刚两岁,她就丢下丈夫女儿,撒手人寰。

普莱柯特的娘家人无形中对柯林·艾克特十分怨恨,说他过于自私。因此,把她在佛罗伦萨安葬一个月后,他们就要求做父亲的把女儿交给他们抚养。他断然拒绝了,不过态度彬彬有礼,声音嘹亮悦耳。于是他们扣下了属于汉娜的那份收入。不过在他看来,妻子的娘家人根本不属于他的社会,也不是实在的人,只是些偶然的联系,是不得不回答的留声机。他们的话,他作了回答。至于他们的实际存在,他并未意识到。

他们本打算设法证明他不适合做孩子的监护人,可那样会惹起轩然大波,闹得满城风雨,所以干脆来个简单处理,不再过问了事。不过对孩子,他们还是经常写信,在圣诞节和母亲的忌日也寄点钱作为礼物。

在公主看来,她的波士顿亲戚不过是徒有其名。她与父亲一同生活。父亲的收入平平,却经常外出旅行,当然用度还是十分节俭。不过父亲从不到美国去。因为旅行,孩子老换保姆。在意大利,是一个农妇;在印度,是一个女佣;在德国则是一个村姑。

父女俩形影不离。父亲不是一个隐士。不论到哪儿,总看得见他探亲访友,出门吃饭或吃茶点,有时还出去吃晚饭,身边总带着女儿。大家管她叫艾克特公主,仿佛这是她受礼后取下的教名。

她是一个聪明可爱的小姑娘,生着一头微带黄褐色的金发,一双大眼睛湛蓝湛蓝,微微鼓突,带着又坦诚又乖巧的眼神。她显得十分老成,其实并不懂事,有时很有理智,有时又十分幼稚。

这是做父亲的过错。

“对于外面的人,他们的一言一行,我的小公主都不要理睬。”他再三告诫她,“他们做什么,说什么,其实自己都不清楚。他们只是说长道短,互相伤害,结果害人害己,到头来大哭一场。我的小公主,千万别理睬。那完全与你无关。每个人面上是一个样,内心又是一个样,变成了不顾一切的恶魔。把他们说的、做的、感觉到的全剥掉,像厨子剥洋葱那样,剥到里面就是一个绿色的魔鬼。这个魔鬼从来是我行我素的。对于外面的事情,那些长短议论,夫妻恩爱儿女情义,还有种种烦恼,种种工作,全不在意。这个魔鬼就是男人女人的真正自我。它对任何人都不在意。它从不在意任何事物。不过,话说回来,那魔鬼里,也有高尚一点的,卑鄙一点的。那女怪里,也有可恶庸俗的,也有优秀杰出的。只不过没有高贵的如仙女一般的女魔。只有你是个例外,我的小公主。你是昔日王族的最后一个子嗣,最后一个苗裔,我的公主。没有其他的人了。你和我是硕果仅存的了。我一死,就剩下你一个人了。这就是你对世上芸芸众生不要过于注意的缘故。因为他们的魔鬼全都粗鄙不堪,没落下流。他们都不是王族。在我之后,只有你是王族。你要永远记住。并且千万不要忘记,这是个头等秘密。你若告诉了别人,别人就会想法杀你,因为他们嫉妒你这位公主。这是我们的头等秘密,亲爱的。我是王子,你是公主,都属于最高贵古老的血统。我们各自谨守秘密吧。亲爱的,你得对所有的人有礼貌,因为贵族王族必须如此。可是你不要忘了,你是唯一的公主。世上的人都比你卑下,比你粗俗。你待他们有礼,和和气气。不过记着你是公主,他们是平民。决不要去想到他们。仿佛他们与你平起平坐,是一个等级。他们才不是哩。你随时会发现,他们根本没有王族的气派,这种气派,只有你有……”公主年纪尚幼就被启了蒙——第一课,绝对缄口不言,除父亲外,不与任何人亲近;第二课,要彬彬有礼,为人质朴,仁慈。所以她年纪虽小,个性却早早定了型,和水晶一样,纯洁,清晰,不可渗透。“那孩子!”接待过她的女主人总这么说她,“那么高雅,那么懂事,真是个大家闺秀,可怜的小姑娘!”

她身材挺直,灵活矫健,但体格瘦小,走在身材魁梧,仪表堂堂,有点疯癫的父亲身边,像个发育不良的孩子。她的衣着十分朴素,不是蓝色就是浅灰色,领子很小,滚着老式的米兰针绣花边,或者织工精细的亚麻布。一双小手十分纤瘦,在钢琴上弹出的声音,细弱悠扬,像古琴的声音。出门去外面,她喜欢披斗篷,而不喜欢穿大衣;头上总是戴一顶18世纪式样的小帽子。她的皮肤是那种洁净的苹果花的颜色。

她那样子就像是画上绘出来的。但是直到临死,谁都没有真切地瞧过她几眼。她父亲始终把她框在那奇特的画里,不让她走出来。

外祖父母和穆黛姨妈来探望她两次,一次在巴黎,一次在罗马,两次都被她迷惑了,觉得很不安,很气恼。她那么一个清纯小女孩,那么优雅,又那么老成,那么自信,又那么驯顺,内心里却是那么冷漠,这些使她的美国亲人大为不快。

不过她确实迷住了外祖父。他看着她走了神。这个纯洁无瑕的小姑娘,他打心底里喜欢上了。过了好多个月,外祖母还常常看见他独自坐着发愣,思念这个宝贝外孙女,渴望再见到她。直到临终,他都热切地希望再见她一眼,希望她到他们身边,与外祖父母一起生活。

“谢谢您,外公。您太好了。不过我和爸爸一起生活了这么多年。您瞧,这么多年,一直生活在单独的天地里。”

父亲让她见见世面,也就是见识见识外面。还让她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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