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吉尼亚·博多恩有份很不错的工作:她在一个政府部门任部门主任,负有要职,而且,咱们来学学巴尔扎克,简而言之吧,年薪750英镑,那已经很了不得了。雷切尔·博多恩,她母亲,年收入大约600镑,自从那个永远不很重要的丈夫黯然退隐以来,她便一直依靠这份收入生活在欧洲各大都市。

现在,经过几年的分居和“自由”之后,母亲和女儿再次想安顿下来。一段时间后,她们已经变得与其说是母女,倒不如说像一对夫妇。她们确实心意相通,而且每人对对方都有些“紧张”。她们曾有几次住在一起,后来又分开了。弗吉尼亚现在30岁了,可她并没有要结婚的迹象。四年来,她跟亨利·卢博克,一个爱好音乐的相当任性的年轻人,好得就像结了婚一样。后来,亨利撇下了她。有两个理由:一是他受不了她母亲,她母亲也忍受不了他;再有,凡是博多恩太太忍受不了的任何一个人,她总是千方百计诋毁压制。因而亨利大为苦恼,感觉他岳母对他太求全责备了。弗吉尼亚呢,毕竟软弱地忠于这个家庭,站在她母亲一边。弗吉尼亚内心里并不真地想忽视他。可当她母亲怂恿她时,便不由自主地言听计从了。因为最终,她母亲能摆布她,对她有控制权,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女性权力,这是与母亲的权威毫无关联的。弗吉尼亚曾长期置母亲的权威于不顾。可是她母亲具有另一种巧妙得很的支配形式,柔弱而让人震颤,所以当雷切尔说:我们来对付他吧,弗吉尼亚便得卖力气,兴高采烈地投入这场游戏中,因而亨利遭受排挤时,他心里十分清楚。所以,那就是他背叛维妮的缘由之一。——他叫她维妮,这让博多恩太太极为厌恶,总是更正他:我女儿弗吉尼亚——

第二个理由,又简而言之吧,就是亨利只有区区可怜的250镑。弗吉尼亚呢,24岁的时候,就已经挣450镑,不过她只是在挣钱而已。而亨利用他珍爱的音乐,费尽心思一年才挣大约12镑钱。他意识到很难再挣得更多,这样说来,除非能娶到一位能养他的妻子,不然的话,结婚便无从谈起。维妮会继承她母亲的钱财,可是博多恩太太具有司芬克斯①的健康和肌肉骨架。她会永远活下去,寻找吞噬对象,然后吞噬他。在某种意义上说,亨利和维妮像结了婚似地生活了两年:维妮感觉到他们确实结婚了,只是缺少一个仪式而已。可是,维妮总让她母亲置于幕后;哪怕她住在巴黎或巴里茨,可仍有通信联系。她从未意识到当她母亲在信中,淡漠地对亨利冷言冷语时,她精明的脸上会浮现出会心的嘲笑。她从未意识到在精神上她也立即恶作剧地排斥他:她情不自禁,对此无能为力,就像潮汐受月亮的运转影响一样。她做梦也没想到他感受到了这一切,并且完全抑制在他男性的自负之中。女人,就极为常见的情形而言,互相欣赏,然后,才是被迷住。她们开始温柔地搂着她们认为全身心爱着的男人的脖子。她们因为他不喜欢脖子被搂,而称他极为堕落败坏。她们认为他在摒弃一份刻骨铭心的爱。因为她们被心醉神迷了。女人便这么不知不觉互相迷恋着了。

①希腊神话中的带翼狮身女怪。传说她常叫过往者猜谜,猜不出即遭吞噬。

终于,亨利忍受不了,背弃而去。他发现自己被这两个女人整治了一番,瘦得不成样子。一个肌肉骨架长得像司芬克斯似的老丑妇,一个被鬼魅迷惑住了的年轻美女,慷慨大方,淘气而虚弱,她极其纵容他,但却吞噬了他的精髓。雷切尔从巴黎写信道:我亲爱的弗吉尼亚,因为我在投资上意外地发了一笔横财,我把它与你分享,随信附上20镑支票一张。毫无疑问你会需要它给亨利买一套西服,因为春天显然临近了,阳光可能会显现他物有所值。我不想我的女儿跟一个可能的街头音乐家四处走动。不过请你自己亲自付裁缝帐单,不然以后你还得再付。——亨利得了一套衣服,不过它会同奈瑟斯的衬衫①一样好,用毒血吞噬他。

①希腊神话。为了重新赢得赫拉克勒的爱,他误信的妻子送给他一件染了人头马腿怪奈瑟斯毒血的衬衫穿。衬衫紧贴着赫拉克勒的肉体,致使他遭受巨大痛苦而投火自焚。

所以他背弃而去。他不是在双方剑拔弩张准备吵架时猛然离开,或是溜走,或是夺路而逃。他类似于慢慢淡出,若即若离有一年左右才分手。他很喜欢维妮,几乎离不开她,他为她惋惜。可最终看出她不能脱离她母亲。她是位年轻、软弱、爱挥霍的女巫,伙同着她爪牙锐利、巫婆似的母亲。亨利进行了其他联姻,在别处站稳了脚跟,逐渐解脱了自己。他挽救了自己的生命,可他觉得,自己丧失了旺盛的青春和活力。现在他开始胖了起来,有些发福,多少显得有点微不足道。而他曾经英俊,引人注目。

他最后走掉时两个女人嚎叫起来。可怜的弗吉尼亚真的半疯半癫了,她痛不欲生,不知所措。她对母亲怀有强烈的抵触情绪。博多恩太太则充满了对女儿极大的蔑视:她竟然让一条上了钩的鱼从手里滑掉!她竟然让这样一个人把她抛弃!——“我不十分明白我女儿怎么会被亨利·卢博克这样的寄生虫似的人始乱终弃了。”她在信中写道,“可事已发生,我想这是某个人的过错——”

彼此的抵触差不多持续了五年时间,可符咒并未打破。博多恩太太总是记挂她女儿,而弗吉尼亚也不停地意识到她母亲,在宇宙中什么地方。她们通信,间或见见面,不过她们心有所戒地保持着距离。

然而,这种魔力仍存在于她们之间,逐渐地产生作用。她们觉得融洽些了。博多恩来到伦敦,她跟女儿住在同样一家安静的旅馆里。过去三年来,弗吉尼亚在旅馆里一直有两个房间。终于,她们想到了一处,租一套房间。

弗吉尼亚现在30多岁了,依旧瘦削,古怪,精明,一只褐色的眼睛微微有些调皮地斜视,脸上仍挂着怪异的微笑,低沉舒缓的嗓音仍像纤细指尖摩挲抚爱着男人。她的头发仍旧是一头天然鬈发,微微有些散乱。她仍旧穿着不太对劲、往往有些邋遢的雅致漂亮的衣服。昂贵全新的长统袜上仍可能破个洞,她到客厅喝茶,仍可能得脱掉鞋子,穿着袜子坐在那儿。诚然,她有双漂亮的脚,她整个体态也优雅漂亮。可这不过于此,既没有卖弄风情,也没有虚荣浮夸。平平常常就是那样,她曾去一家手艺很好的鞋匠铺,付几个畿尼①订制一双极为简便顺脚的鞋,然而她穿着这鞋走上半英里,鞋就磨得她苦不堪言,她会干脆脱掉鞋,即使坐在路边也是这样。这真是天数,命中注定的事。她的双脚有些顽劣,有种慵懒,不愿好好地呆在漂亮合脚的鞋子里。实际上她总穿着她母亲的旧鞋。——当然我穿着妈妈的旧鞋过日子。要是她死了,离开我而没有旧鞋供我穿的话,我想我只能坐在澡凳上,她会这样说,古怪地咧着嘴笑。她如此优雅漂亮,然而却慵懒,这就是她的魅力,真的。

①英国旧金币。

她母亲刚好相反。她们可以互换鞋子,互换衣服穿。这看起来似乎有些意外,因为博多恩太太看来极像两姐妹中的姐姐。不过弗吉尼亚的肩膀很宽,尽管瘦削,甚至望去弱不禁风,可她骨架强壮。

博多恩太太是那些60左右的妇人之一,精力充沛,充满咄咄逼人的活力。可她把这成功地掩盖起来了。她叠着手,极为平静地坐着。人们想:这是一个多么恬静的妇人啊!就像人们在夜光下,看着沉寂火山那积雪的山峰,心想:多么宁静啊!

博多恩太太身上具有不可思议的强壮有力的劲头,如同许多50多岁的妇人所具有的一样,并且它所表现出来的通常都是令人厌恶的劲头,令人惊讶。也许这就是年轻人无精打采的原因。

可是博多恩太太清醒地认识到她精力旺盛的同龄人中的不良情趣,所以她培养一种静谧的氛围。她念这两个音节的词:静——谧,把第二个音节念得直冲云霄,表明她有多少压抑的精力。面对着铁灰头发和黑眉毛的问题,她十分聪明,不想把自己染色回复青春。她仔细审视着自己的脸,整个体形,然后作出肯定的决断,那是无可挑剔的。周身没有纤弱,没有凹陷,没有弯腰凸背。她的体态,尽管不矮胖,但丰满强壮,曲线优美。脸上有个贵族似的弓形鼻子,一双贵族似的目空一切的灰色眼睛,脸颊相当长但也相当丰满。这儿没有任何不妥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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