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的祭司正在火边沉默地、以印第安人的沉默进行一种仪式。她坐在一个低矮的从墙上凸出来的东西上面,对着火。两个男人坐在她两旁。他们从杯子里倒出些饮料给她,这东西她很高兴地接受了,因为它会导致恍惚状态。
在黑暗和沉默中,她敏感地意识到在她身上发生的一切:他们怎样脱掉她的衣服,让她站在一幅涂成蓝色、白色、黑色的大而怪诞的图案前,将她浑身上下用水和阿莫尔①浸液洗净,甚至非常小心、轻柔地洗净她的头发,用白布擦干,直到它平滑而闪闪发亮。然后他们把她带到另外一个红黑黄色的巨大的图像下面,放到长凳上,开始用甜香的油液擦遍全身,长时间地、有奇怪的催眠作用地按摩她的四肢、后背、两肋。他们黝黑的手难以置信地有力,但却令她不解地轻柔。他们黝黑的脸靠近她白皙的躯体,她看见上面涂满了红颜料,其中脸颊处画着一圈圈黄线。他们在这妇人柔软白皙的躯体上忙乎时,黑眼睛专注而闪亮。
①西班牙语,墨西哥人用来做肥皂的几种植物。
他们如此没有个人情感,如此专注于她无法理解的某种事物中,可以说,他们从未把她当作一个女人。对他们而言,她是某种神秘的对象,是非常遥远的、她无法理解的一种传达感情的媒介。她恍恍惚惚,注视着俯在她身上的脸。它们涂着红颜料,中间夹杂着一道道黄色,闪着怪异的光。在这些邪恶、发光的活面具中,眼睛里闪烁着不变的光芒,微紫的嘴唇紧闭着,显出阴险、悲哀的残忍。当她躺在那里,被那些怪模怪样、黝黑的手涂抹着,身上泛着微光时,她可以从他们脸上看到这些东西——无限原始的悲哀,下定决心的残忍,以及对于即将到手的胜利渐生的狂喜。她的肢体,肌肉,甚至骨头终于似乎弥漫于玫瑰似的迷雾中,她的意识彷徨着像透着虹云的阳光。
她知道阳光会消失,虹云也会变得灰蒙蒙的,可目前她不相信,她知道她是个牺牲品,所有那些在她身上进行的装饰都是为了献祭她,可她并不在乎,她要这一切。
后来,他们给她穿上一件蓝色的短上衣,然后带她到楼上,把她呈现给那些人看。她看到下面的广场上到处是黑黑的脸膛和发亮的眼睛。没有怜悯,只有相当冷酷的狂喜。当看见她出现时,人群里发出一声低喊,她不禁震颤起来,可她几乎不在乎了。
第二天是她最后的日子,她睡在大房屋的房间里。破晓时分,他们给她穿上一件有流苏的蓝色大披毯,引她出去,走到广场上那群沉默、披着黑毯的人中间,地面上覆盖着纯白的雪,这些披着黑披毯的黝黑的人看起来像是另一个世界的臣民。
巨鼓在缓慢地咚咚敲响。一位老祭司正在房顶宣布着什么。可直到中午才来了一乘轿子。这些人发出低沉的、动物似的、极为感动的呼喊声。袋子似的轿子里坐着那极老、极老的酋长,白发用黑发辫和绿宝石编织起来了,脸像是一块黑得发亮的岩石。他示意地举起手,轿子便停在她面前。他的昏花老眼盯着她,声音空洞地对她说了一会儿话。没有人翻译,她不知道他说了些什么。
又来了一顶轿子,随后她给安置在里面。四个祭司走在前头,穿着鲜红、黄、黑色的衣饰,戴着有羽毛的头饰。跟着走的是老祭司的轿子。鼓声轻轻响起,两组歌手突然同时唱起歌来,浑厚而狂野。而那些装饰了礼仪性的羽毛、穿着褶叠短裙,背后披着漆布似的黑发的古铜色、几乎赤裸的男人,他们排成两排,开始裸脚跳舞。他们就这样排成长长的、显出古铜色、黑色和毛皮颜色的两排,跳出铺满雪的广场,摇摆着,发出贝壳、打火石微弱的叮当声,两组围着鼓吟唱的蜜蜂似的男人在雪地里蜿蜒而去。
他们慢慢地走过去,而她的轿子,由带着羽饰,俗艳、跳着舞的祭司们伴随,跟在后面。每一个人都和着节拍跳着舞步,甚至,抬轿人也在轻轻地跳。他们走出广场,经过冒烟的炉子走上了通向挺拔的三角叶杨树的小路。三角叶杨树光秃秃的,挺立在雪地上,像银灰的饰带映衬着蓝天。河水变成了涓涓细流,在冰层里流淌。篱笆里的方格图案的花园一片雪白。而白房子现在看起来略呈黄色。
整个山谷,一直到耸立的岩壁,铺满了白雪,泛着白光。长长的一排舞者践踏着雪原,缓慢地摇摆着,咚咚的鼓声快速擂响,清冷的空气中飘荡着无法摆脱的野蛮人单调高吭的吟唱。
她坐在轿子里,蓝眼睛呆呆地望着外面,露出一副麻醉后的病态倦容。她知道她要死在雪地的闪光中,死在这些野蛮人手中。她凝神望着横亘山峰上的蓝天,心想:“我已经死了。从形式上的死转换成实际上的死,没什么大不了,很快了!”然而她心绪黯然。
这奇怪的队伍,跳着永恒的舞蹈,缓慢地蜿蜒穿过雪原,然后走上了长满松树的山坡。她看见古铜色的男人跳着舞走在树干间,而她,坐在摇来晃去的轿子里,终于也走进松林。
他们向上,穿过树下的雪,不停地走啊,走,走进松林深处,走进山中。他们沿着河床走,河床干涸得有如夏天,因为上游水源冻结。这里有枝条像乱发一样的柳丝,还有苍白的白杨树看上去像是贴着雪的冷冰冰的肉体,再后便是矗立的黑色岩石。
终于,她分辨出舞者再没向前走动,她也越来越近地走向大鼓,就像走向神秘的兽穴。穿过灌木丛,她出现在一个奇怪的圆形梯级台前,面对着一堵巨大的中空岩壁。岩壁前悬着一根庞大的滴成尖牙似的冰柱,水从上面的峭壁倾泻在这块岩石上,从高空滴下,然后止住了,几乎向下流向中空石壁,水潭应该在那儿,可干涸着。
干涸的水潭两侧,排列着两行舞者,背对着灌木丛。舞蹈在继续,并未中断。
可她能感受到的,只有上面幽暗的峭壁边垂下的那条尖锐的改了向的冰柱。她看见巨大的冰柱后面豹斑似的祭司们的身影在爬向中空岩壁,朝壁上像黑孔一样的洞口爬去。
她还没意识到什么,轿夫已在摇摇晃晃地爬上岩石,她,也在冰后了。冰柱就悬在那儿,如一幅不宽的窗帘,但垂着又像是颗巨大的利齿。她上面很近的地方是黑幽幽的洞口,摇晃着上去的时候,她一直注视着它。
洞穴的平台上站着祭司们,穿戴着灿烂华丽的羽饰和有流苏的法衣在等着,看着她上来。其中两人俯身帮助轿夫将她抬上来。终于,她站到了洞穴的平台上。洞穴在中空圆形岩壁上,在冰柱后面很远的地方。下面的灌木丛中,男人们在舞蹈,村子里的老百姓默默地聚成一堆。
太阳,悬挂在左方,在下午的天空中斜照下来。她知道这是这一年最短的日子,也是她生命的最后一天。她站在那里,面对着身前壮观地垂下的彩虹似的冰柱。
信号发出后,下面的舞蹈顿时停息下来。现在整个世界一片静寂。她给喝了一点儿东西。然后两个祭司脱掉她的披毯和短上衣。她异常苍白地站在那儿,在这些衣饰华丽的祭司们之间,在冰柱后面,在离得远远的黝黑脸膛的人群之上。下面的人群发出低沉狂野的叫喊。随后祭司们把她转过来。这样她站着背对外部世界,她长长的金发对着下面的人,他们又喊了起来。
她面对洞穴。洞穴深处一堆火在燃烧,火光摇曳。四个祭司已脱掉法衣,几乎跟她一样赤裸。他们都是正当壮年的力气充沛的男人,一直低垂着涂了浓重的颜料的脸。
火堆那边,那极老、极老的祭司,端着盘子走了出来。他赤裸着,处于一种极为放肆的狂喜状态中。他给他的牺牲品薰香,同时声音空洞地吟诵着。他身后来了另外一个没穿长袍的祭司,手里拿着两把火镰。
给她薰香后,他们把她放在一块巨大而平滑的石头上,四个强壮的男人紧紧抓住她摊开的胳膊和大腿,那上了年纪的男人站在后面,像是一具盖了黑玻璃的骷髅,手里拿了把刀,呆呆地看着太阳;他身后也是一个拿了把刀,赤裸裸的祭司。
她几乎没有什么感觉,尽管她清楚将要发生的一切。她转向天空,看着黄色的太阳,它正在徐徐落下。那冰柱就像幽灵似地挡在她和太阳之间。她意识到黄色的阳光照满半个洞穴,尽管还没有照射到漏斗状山洞的顶端、火堆所在的祭坛处。
是的,太阳在缓慢地潜移着,变得更红时,照射得便更远。当红太阳就要下山时,光线会透过冰柱照射到洞穴深处,到最深处。
她现在明白了,这就是这些男人所等待的。紧紧抓住她的那些人弯腰曲背,眼睛里闪着光,充满热切、敬畏和渴望的神情注视着太阳。老酋长黑眼睛目不转睛,好像盲了一般,然而却又像是得到了这血红冬日的谕示。在这个冬日下午,血红、冰冷的沉寂中,所有这些祭司的眼睛都闪烁着,紧紧盯着那下沉的圆盘。
他们焦虑不安,极为焦虑不安,并且残忍。他们的残忍需要一种东西,他们要等待这一时刻。他们的残忍时刻准备着狂喜,得意地欢呼,可他们现在仍很焦虑。
只有那最老的男人的眼神里没有焦虑。黑黑的,定定的,像盲了似的。他注视着太阳,看着远方的太阳。在这种盲目空洞的专心凝视中,有种力量,极为抽象的遥远的力量,深于地心,深于太阳中心。他一动不动地注视着,直到红红的太阳穿过冰柱照射进来,那时这老人会出击,然后会敲着鼓回家,胜利地完成这次祭祀,并且获得了力量。
人必须掌握权力,而这会一代一代地传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