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如任何一个独立自主的女人一样,她运用智慧,而不是用年轻,轻佻或者恳求来作决断。她会保持她的尊严,因为她喜欢这样。她很自信,她喜欢自信。她习惯于她的自信独断。因而她只会自信下去。
她的外表完美无缺。她穿着雅致的灰粉色的衣裙,也许还有些深铁灰色。贵重首饰都是具有典雅柔和很有品位的颜色。她举止安详中透着警觉,神态平静,但却相当沉着自信。用粗俗一点的话说,她没有跨不过的槛。
她手头拥有几千镑钱,弗吉尼亚呢,当然喽,总是负债累累。可终究,她是不能被嗤之以鼻的。她一年挣750镑。
弗吉尼亚异常聪明,却不怎么灵活。她并非真正地懂得任何事情,因为只要有时间,任何事情让她发生了兴趣,她就会马上学会它。她学会语言异乎寻常地容易,两星期内就能说得很流畅。这种天赋对她的工作有极大的帮助。她能不停地跟产业头头们东拉西扯,让他们随意自在。可她并不理解任何语言,甚至于她自己的母语。可以这样说,她在睡眠状态中学会东西,而对它们毫不理解。
这一点使她很受男人们的欢迎。尽管她不可思议地敏捷灵巧,但他们在她面前并不觉得渺小,因为她像一种工具。她必须敏捷。有男人启动她,她便真正灵巧地工作着。她能收集最有价值的信息,非常能干。她与男人们一起工作着,大部分时间与男人们呆在一起,她的朋友实际上全都是男人。她与女人交往时感觉不自在。
然而她没有情人。似乎没有人热切地想娶她,似乎根本没有人热切地想亲近她。博多恩太太说:恐怕弗吉尼亚是个只有一个男人的女人。我是只有一个男人的女人。我妈妈是这样,而我妈妈的妈妈也是这样。弗吉尼亚的爸爸是我一生中唯一的男人,唯一的。我恐怕弗吉尼亚是一样的固执。不幸的是,这男人已矣,而她的生活仅仅停留在过去了。
过去,亨利曾说过,博多恩太太不是一个男人的女人,她是个不属于任何男人的女人,如果她能随心所欲的话,一切男性会被扫除出地球表面,只留下女性。
不管怎么说,博多恩认为现在是搬家的时机。因而她和弗吉尼亚在古老的布卢姆斯伯利房屋区①租下一套十分漂亮的房间,极为精心装饰配备了一些十分可爱的东西,请了一个非常好的男人,一位奥地利人,来做厨师。这对母亲和女儿,她们一起开始了婚姻生活。
①伦敦市内英国博物馆所在的地区,原为上层阶级住宅区。
最初的情形是相当激动人心的。两间会客室,俯瞰着广场花园灰褐树皮的老树,面积极大,而且每间开着三个大窗户,开得很低,几乎平膝盖。壁炉架是18世纪的式样。博多恩太太略微受了融于帝国风格的路易斯·茜泽风格的启发布置房间,没有坚持独具的风格。不过,她有一块从她自己的家里贮藏下来的,真正不凡的奥伯森地毯①。它几乎是新的,就好像两年前才织成一样令人吃惊,当它铺在地板上时,缀着玫瑰红的滚边,华丽优雅的毯面上织着银灰、金灰色的玫瑰花、百合花、灿烂的天鹅和喇叭状的螺旋,不管怎么说,相当光彩夺目。很有审美眼光的人会觉得它相当俗艳,他们比较喜欢大卧室的那张旧的颜色黯淡泛黄的奥伯森地毯。可博多恩太太喜欢她客厅的地毯。它确实不错,并不俗气,它在华丽眩目中表现出了某种大气。她觉得它让她十分适意。并且,它与上了漆的柜橱,织有金银线浮花的锦缎椅子和中国大花瓶搭配得十分和谐,她喜欢在中国花瓶里插漂亮的鲜花:单瓣的中国牡丹,大朵的玫瑰,颀长的郁金香,桔黄色的百合花。这间伦敦昏暗的房子,带有它所有有美感的颜色,迎着这些大朵的缤纷的花朵。
①18、19世纪,法国的奥伯森工厂,主要以花毯编织闻名。
弗吉尼亚呢,一生头一回,享有成家的乐趣。她又完全置于母亲的迷惑之下,身心俱醉。她根本没想到母亲私下藏有这些珍宝,像地毯,上了漆的柜橱,锦缎椅子:博多恩作为费茨帕特里克家族一员,这里的很多东西是爱尔兰费茨帕特里克家里的余物。几乎像个孩子,像个新娘一样,弗吉尼亚积极投身于装饰房间的事务中。“当然啦,弗吉尼亚,我认为这是你的房间,”博多恩太太说,“我只是你的伴娘,你怎样吩咐,我便完全遵照你的旨意行事。”
当然,弗吉尼亚很少吩咐。她采用一些从她资助的贫穷艺术家那儿买来的狂放派图画。博多恩太太认为这些图画真切地表现了不真实的事物,不过她尽量留着它们:把它们看作是现代丑陋的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通过展现现代丑陋的这种组成部分的展现,很容易看出弗吉尼亚要装饰套间的是什么作品。
也许没有什么事会像布置房子一样更让人兴奋的了。你会为之陶醉不已,你觉得在创造什么。现在它再也不是“家”,一个安乐窝了。它是“我的房间”,或是“我的房子”,是显示和表达“我的人格”的长外套。替弗吉尼亚深思熟虑地谋划的博多恩太太,对此保持节制和冷静,可甚至她,让人惊异地身心俱醉,对室内装饰家、设计师苛刻、挑剔。可弗吉尼亚只是始终对它心神陶醉,好像她触到了生命灰墙上的某个神秘按钮,随着一声“芝麻开门”,她美丽多彩的房间便已开始从仙境中展现。对她来说这与她假设继承了一块公爵领地相比来得更清晰更美妙。
这位母亲和女儿,皮肤赤褐的母亲和银白的女儿,开始宴请客人。她们,当然喽,请的多数是男人。款待女人让博多恩太太充满一种不耐烦的情绪。何况弗吉尼亚的熟人多数为男人。因而便有了晚宴和精心安排的晚会。
一切在顺利进行着,可失去了些什么。博多恩太太想显示优雅,所以她相当矜持。她略略疏远冷淡,镇静沉着,泰然自若,一副18世纪的风范,决心给聪明,稍显淘气的弗吉尼亚作陪衬。这只是装腔作势,而且哎呀,它阻住了些事情。她对这些男人和颜悦色,不管她有多么鄙视他们。可是这些男人在她面前拘谨不安,他们感到害怕。
所有这些男客人,他们所感受到的就是对他们而言,什么也没发生。所发生的一切不过是在母女之间。所有的感情交流都在母女之间。一种微妙的,有催眠性的魔力包围着这两个女人,男人被隔在了外面。只有一个年轻人,稍稍给迷惑住了,开始爱上了弗吉尼亚。可这是不可能的。他不仅给拒之门外,而且在某种程度上给消灭了。这种自发的爱情给扼杀在他心底了。当这两个妇人,入魔似地面对面坐在桌子两端,鲜艳夺目,相当漂亮,像两个巫婆,两个并不把男人变成猪猡的瑟希①时——男人们非常喜爱这个——但是只有碰得头破血流。
①荷马史诗《奥德赛》中的女魔。
这真是悲剧。因为博多恩想要弗吉尼亚恋爱结婚。她真地想要这样,而且把弗吉尼亚缺乏追随者归咎于亨利的过失。她从未意识到那种有催眠性的魔力,包围着弗吉尼亚,当然也包围着她,使男人对这两个女人而言,可望不可及,母女同样如此。
这一次,博多恩太太掩饰起虚荣。她确实拥有了不起的幽默模仿本领。她会模仿老家来的爱尔兰仆人,或者拜访她的美国妇人,或者她称作日光兰的那些时髦贵妇似的年轻男人:“你当然知道日光兰是一种洋葱,噢,是的,只是一种过分繁殖的洋葱。”他们嗓音咕哝,低眉顺眼偷看着,想使她感觉到异常渺小和平庸。她模仿他们所有人,真正具有天才和幽默感。可是这盛气凌人,带有破坏性。它彻底地摧毁她嘲讽的对象,用无情的重锤把他们击成齑粉。它把人们吓坏了,尤其是男人。它把男人吓跑了。
因此她把它藏起来。她把它掩饰起来。可它暗暗地就在那儿。她毫不留情,重锤似的讥讽,只是给予它嘲弄的对象迎头一击,致使他头破血流,狼狈不堪。她企图否认它与自己有联系。她甚至在弗吉尼亚面前也企图假装自己根本没有这份天赋。可一切都是徒劳:她暗藏的重锤盘旋在每个客人的头上,使客人们都感到毛骨悚然。当又一个蠢笨男人神秘地被迎头锤击时,弗吉尼亚恶作剧地、略带傻气地笑着。这是一个离奇而又可怕的游戏。
是的,这计划——让弗吉尼亚恋爱结婚的计划不起作用了。这些男人太蠢笨,太窝囊。至少,有一个,是博多恩太太真正怀有希望的。他家庭出身很好,健康、正常,一个模样非常不错的小伙子,没有钱财,哎呀,可在上议院作事,很有前途,不很聪明机敏,却完全爱弗吉尼亚的聪慧。他正是博多恩太太自己本来会嫁的男人。当然,他只有26岁,而弗吉尼亚31岁了。可他在牛津8人赛艇中当过划手,并且喜爱马,充满爱意地谈论着马,何况完全迷恋弗吉尼亚的聪慧。在他看来,弗吉尼亚拥有世间最聪慧的头脑,她与柏拉图一样出色优秀,却更加引人注目,因为她是女人,故而更加迷人。试想一下迷人的柏拉图的样子,满头凌乱的鬈发,微微斜视的褐色眼睛,只稍带点女人哀婉动人的对保护者的需要,那么你就可以想象得出亚得里安对弗吉尼亚的情感。他完全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不过他觉得他能保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