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丈夫在哪儿?”年轻男子问。
“谁知道?”她轻快地答道,“他出来做生意已有一个星期了。”
黑眼睛敏锐地注视着她。她,出于极度疲劳,以自己冒险的自大和女性的自信很虚弱地微笑着,疯狂的符咒迷住了她。
“那你想要做什么?”印第安人问她。
“我想去拜访西尔西威印第安人——去看看他们的房子,去了解他们的神。”她答。
年轻人转过身去,迅速翻译着,接着是一种几乎极度恐怖的沉默。那两个威严的长者从帽子下面露出奇异的神情,斜眼看着她。随后,他们用深沉而极低的声音向那年轻人说些什么。
年轻人们在犹豫,然后他转向妇人。
“好!”他说,“走吧,不过明天才能到,今晚我们得露宿。”
“好!”她说,“我能露宿。”
他们不再罗嗦什么,马上朝多石的小路快速行进。年轻的印第安人靠着马头飞快地走着,另外两个在后面小跑跟上。其中一个拿了一根粗棍,不时朝马屁股猛击一下,策马前进。这使得马跳跃起来,把她颠到鞍后。她已经精疲力尽,对此大为光火。
“不要那样做!”她叫道,生气地回头看着那家伙。她接触到他漆黑而明亮的眼睛,她心里头一次真正地胆怯了。在她看来,这男人的目光是非人性的,而且这目光并没有把她看作是一位漂亮的白人妇女。他带着毫无常人的神情看着她,根本没把她当女人看。好像她是某种不可思议的、无法理解的“东西”,让他莫名其妙,但却知道有害。她惊异地坐在马鞍上,再次感觉自己仿佛已经死了。他又一次击打马,使她在马鞍上猛地颠了一下。
这位平时给宠坏了的白人女子怒火中烧。她勒住马,眼光灼灼地转向在马勒旁边的男人。
“告诉那家伙别再碰我的马。”她大叫着。
她与这年轻人的目光相接,那目光是黑亮而深不可测的。她从这蛇样的眼睛里看到了一种嘲弄的闪光。他以印第安人低沉的语调,对后面的同伴说了几句,拿棍子的男人聆听着,但没看他。随后,他对马怪异地么喝了一声,猛地朝马臀击打了一下,结果它抽搐地向前腾跃起来,奔上多石的小道,踏得石头四散纷飞,前后颠簸摇晃着鞍座上疲乏的妇人。
她眼睛里闪耀着强烈的怒火,盯着峡谷,脸色变得惨白。她拼命勒住马,可她还没来得及转身,年轻的印第安人就已经抓住了马脖子下面的缰绳,猛拉向前,然后快步在前面引导着马。
妇人无可奈何,伴随着极度的愤怒,内心中却涌起一阵轻微的欣喜,意识到她已不属于自己了。
夕阳西沉,一片金黄的余晖洒射在最后一片白杨树间,闪耀在松树干上。密密覆盖的松叶间显出昏暗的光泽。岩石在余晖下闪耀着神秘的魔力。穿越这一片灿烂之地,在马头边的印第安人精神抖擞地走着,黑色披毯闪动着,赤裸的双腿在灿烂的光辉下闪耀着奇异美丽的红润,那半滑稽的装饰了鲜花和羽毛的草帽在他瀑布似的黑发上闪耀。他不时地轻声么喝着马,然后,另一个印第安人,就在后面用棍子给这畜牲狠狠一击。
奇异的光辉渐渐隐没在群山间,世界开始变得昏暗。微冷的山风刮起来了。天上,半月正拼命挣扎着抵制西方的余晖,岩面嶙峋的山坡投下巨大的阴影,山流在奔涌。妇人只感到疲劳,她那无以名状的疲劳,还有那山顶刮下来的冷风。她却没有意识到月光怎样替代了日光。在她疲乏困倦得无知无觉的旅行中事情便这样发生了。
他们借着月光走了几个小时。后来他们突然停住了。三个男人声音低沉地说了一会儿。
“我们在这里露宿。”年轻的男人说道。
她在等着他扶她下马,但他只是站在那儿一动不动地抓着马缰绳。她太疲倦了,几乎是从马鞍上滚了下来。
他们在仍旧轻微地散发出太阳余温的岩石脚下选了个地方。一个人去砍大松枝,另一个人则靠着岩石把松枝立成一排,隔成一个掩蔽处,然后把冷杉枝铺在地上当床。第三个人在生一小堆火,热玉米饼。他们一声不吭地忙着。
妇人喝了些水,她不想吃东西——只想躺下来。
“我睡在哪儿?”她问。
年轻男子朝其中一个掩蔽处指了一下。她爬进去,僵硬地躺下了。她不在乎会发生什么事,她太疲惫了,什么都不在意。透过云杉的细枝她能看见三个男人围蹲在火边,嚼着用黑乎乎的手指从灰烬中捡出的玉米饼,喝着葫芦里的水。他们声音低沉地咕哝着什么,间隔着长时间的沉默。她的马鞍和鞍囊放在离火不远的地方,没有打开,原样未动,这些男人对她不感兴趣,对她的行李也不感兴趣。他们像动物似地蹲在那里,头上戴着帽子,吃着东西,机械地吃着,黑色披毯的饰边垂在前后的地上,黝黑有力的腿赤裸着,像动物似地蹲着,露出底下邋遢的白衬衫和类似缠腰布的东西。他们对她显示出的兴趣莫过于一块打猎带回家,并把它随意挂在屋里的野味。
过了一会儿,他们小心地扑灭火,然后钻进各自的掩蔽处。透过树篱,看见黑色的身影在月光下默默地穿过来,她片刻间产生了一阵恐惧和焦虑。现在他们会袭击她吗?
可是,根本不会!他们似乎已忘却了她。马脚给拴住了,她能听见它在疲乏地弹跳。一切都沉寂无声,山峦沉寂、清冷,死一般地沉寂。她在寒冷、疲劳的麻木状态中睡了,不久又醒过来,醒过来又睡过去。一个漫长、漫长的夜晚,冰冷,没有止境,她意识到自己消失了。
◎二
然而,当听见外面一片忙乱,听见打火镰在燧石上打火的叮当声,看见男人的身影像条狗蹲伏在骨头上一样蜷缩在一堆哔剥燃烧的红火前时,黎明已经来到了。在她看来,夜晚似乎过得太快了。
火烧旺了,她从遮身处出来,心里怀有一个真实的欲望,那就是喝杯咖啡。男人们正在热更多的玉米饼。
“我们能弄咖啡喝吗?”她问。
年轻男人看着她,她想他眼中仍隐含着嘲弄的闪光。他摇了摇头。
“我们不喝,”他说,“没有时间了。”
在可怕而苍白的破晓的光线中,那蹲着的年长者抬起了头,望着她,他的眼神里甚至连嘲弄都没有,只有那种在她看来十分可怕的,强烈然而冷淡、非人的闪光。他们是难以接近的,那眼神根本没把她当作女人,好像她不是个女人,好像她的白皙带走了女性所有的特征,留下的只是一种雌白蚁而已,这就是他们在她身上所见的一切。
太阳升起之前,她重又坐上马鞍,他们在冰冷的空气中开始爬着陡坡。太阳照射下来,光秃秃的地方完全暴露在阳光闪耀之下,很快她就觉得很热,她觉得他们仿佛在爬向世界之脊。
上午,他们走到了一处马无法再走的地方。他们靠着前面极为险峻突兀的岩石歇了一会,那岩石像是猛兽光滑的胸膛。他们得沿着弯弯曲曲的缝隙穿过这块岩石。她沿着这完整的石山倾斜的表面,在缝隙到裂缝间手脚并用地爬行着。对她来说这是数小时的痛苦折磨。一个印第安人在前,一个在后,他们穿着皮子编的便鞋,挺直身子慢慢朝前走着,可她却因穿着马靴而不敢站直身子。
然而她一直感到奇怪的是为什么她坚持沿着这一英里长的大片岩石贴附、攀爬,干吗不豁出去呢。实际上她已经这样做了,世界在她脚下。
当他们终于出现在多石的山坡时,她回头一看,看见第三个印第安人背着她的马鞍和鞍囊上来了,全部东西吊在缠在他前额的带子上。他把帽子拿在手里,缓慢地走着,以印第安人迟缓、平稳、沉着的步伐,稳健、坚定地走在岩缝间,似乎沿着山似的铁盾的些微擦痕走着。
多石的斜坡向下延伸着。印第安人似乎变得兴奋起来,前面那位快步前进,消失在岩石拐弯处。小路弯弯曲曲,逶迤向前,终于在早晨眩目的阳光下,通过脚下的岩壁间,他们看见了一个山谷,像是层峦叠嶂间的一个巨大的裂口。这是个绿意盈盈的山谷,有一条小河,绿树充满勃勃生机,低平闪耀的房子散落在坡谷。山谷位于脚下3000英尺的地方,一切都显得精巧而完美,甚至连同小溪上的小桥,房子围成的四方院落,院落对面排聚的高大的建筑,挺拔的三角叶杨树,大片的玉米地。远处的山坡上,小溪边围着栏杆的圈地里是一群群褐色的绵羊或山羊。从山上放眼望去,它就在那儿,小巧而完美,看起来奇妙无比,像任何地方一样,不同寻常的只是低平的房子刷成了白色,闪耀着白光,看起来像结晶的盐或是白银,这令她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