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莱德曼随意而不加思索地讲着,但显然,他讲到古老而神秘的野蛮人时,不自觉地感受到一种粗鄙的兴奋。
“他们离这儿有多远?”她问道。
“呃——骑马走三天——经过库西蒂和一个小湖,从那儿继续往上走。”
她丈夫和年轻人走了。妇人着手进行她疯狂的计划。近来,她偶尔吵着要跟丈夫一道骑马。她从不被允许单独出去。
乡村确实不安全,无法无天,野蛮粗鲁。
不过,她有了自己的马,她梦想着自由自在就像她当小姑娘时曾梦想自由自在地徜佯在加利福尼亚连绵群山中一样。
她女儿9岁了,现在住在5英里以外,位于一个半荒芜的西班牙小矿镇里的一家小型女修道院里。
“曼纽尔,”妇人对她的仆人说,“我要骑马到修道院去看玛格丽塔,给她带些东西去。也许我会在修道院里过夜。你照顾好弗雷迪,照应好一切,等我回来。”
“我或者朱安骑主人的马陪你一起去吗?”仆人问道。
“都不用,我独自去。”
年轻人抗议地看着她。女人单独骑马出去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独自去。”神态安详、丰满、肤色白皙的妇人,特别傲慢地强调说。仆人沉默不语,很不高兴地屈从了。
“你为什么独自去,妈妈?”当她在包食物时,儿子问道。
“我就永远不能独自出去吗?一辈子也不行?”她突然能量爆发似地发作道。孩子,如同那仆人一样,畏缩着,哑然无声。
她毫不犹豫地出发了,跨在健壮的花毛马上,穿着粗亚麻布骑马服。亚麻马裤上套着马裙,一条鲜红的领带贴在白色的宽大罩衫上,头上戴顶黑色毡帽。马褡裢里装有食物。装了水的军用水壶,还有一块大的,当地产的羊毛毯绑在马鞍后面。她凝视着远方,策马离开了家门。曼纽尔和小男孩站在门口看着她离去。她甚至没有转身向他们招手道别。
当骑了差不多一英里时,她离开了荒凉的路,踏上右边的小径。这条小径越过险峻的山崖,经过一些参天大树,穿过一个废弃的矿区,通向另一个山谷。此时正值九月,小溪的水无拘无束地流入现在已经废弃的矿井。她跨下马喝了些水,也让马喝了一些。
她看见当地人在林间闪现,朝坡上走去。他们已经看见她了,两位妇女和一个青年,为了不跟她靠得太近,正迂回绕着弯走。她并不在意这些。她翻身上马,一路小跑着朝静寂的山上爬去。这里远离银矿工程,远离任何开矿的痕迹,峭壁乱石间还有一条崎岖的小路通向远处的山谷。这条小径她跟丈夫骑马走过,她知道到了那边必须朝南走。
奇异的是她并不害怕,尽管这是一个吓人的乡村,这沉寂无声,要吞噬人一样的山坡,林间偶尔走过疏远、多疑、躲躲闪闪的当地人,食腐肉的大鸟像大苍蝇一般偶尔在远方盘旋在某个腐尸上空,或盘旋在某个牧场房屋或一排小屋上空。
她继续向上爬着,树闪在身后。小路蜿蜒穿过一个多刺的灌木丛,那里蔓生着蓝色的牵牛花,不时还会看见粉红色的葡萄状植物。再往前走,这些花便消失了。她开始接近松树林了。
她爬上了山脊,映入眼帘的是又一座沉寂、空明、绿意盎然的山谷。这时日过中天,马跑向一条小溪,于是她下马吃午餐。她默默地坐在那里,眺望着静寂不动,杳无人迹的山谷,眺望着南面高耸入云的群山峻岭。她在天最热的时候休息了两小时,马儿在四处啃着青草。
真奇怪,她既不害怕又不觉得孤独。确实,孤独感就像给干渴欲裂的人的一杯清凉的水。一种奇异的自鸣得意从内心深处支撑着她。
她继续旅行,晚上在灌木丛深处,一个山谷的小溪边露营。她看见了牛,已经穿过了好几条小路,前面不远的地方肯定有座牧场。她听见美洲狮的尖吼声和狗吠的应对声。然而她在一个隐秘的高地上,坐在小小的篝火边,并不真地害怕。她内心中奇异的、抑制不住的自鸣得意总是在振奋着她。
破晓前天气十分寒冷,她裹在羊毛毯里躺着看天上的星星,听得见马在哆嗦,感觉自己像一个已经死去、且丧失了魂魄的妇人。她不敢肯定夜间她没听见内心深处的巨大崩坍,那是她自己死亡的崩坍声。亦或是地心的崩坍,意味着某种巨大而神秘的东西。
伴随着东方第一缕霞光,她起来了,冻得浑身麻木,于是生了堆火。她匆匆忙忙地吃了点东西,并给马喂了几块油渣饼,随后便上路了。她避免与任何人碰面——她也确实没碰到任何人,很显然她也被回避着。她走着,终于看到了库西蒂村。小小的一群红顶黑色房屋,阴暗沉闷地聚集在另一座沉寂、久已废弃的矿下。远处,长长的山腰生长着墨绿的松树。松树上面,绵延的嶙峋的岩石反射着太阳的光芒。岩面已经风化,并覆盖着条条白色的雪带。再往上,新的雪又在下了。
那么现在,当她或多或少靠近目的地时,她开始变得恍惚而有些丧气。她走过发黄的白杨树林间的小湖,白杨树白色的树干滚圆而光滑,像是妇人白皙滚圆的手臂。多可爱的地方啊!在加利福尼亚,她会对它心醉神迷,狂呼叫好,可在这儿,她虽看着它很可爱,但并不十分在意。她萎靡困乏,已经露宿了两个夜晚,害怕即将来临的夜晚。她不知道往哪儿去,或者为什么她要去。马踏着多石的小路,闷着头沉重而缓慢地朝无边而险恶的山坡走去。那时要是她有一丝回心转意的愿望,她就可以掉转头去,回到那村子,给保护起来,然后会被送回家,送到她丈夫身边。
可她根本没有一丝回去的愿望。马溅着水穿过一条小溪,转而登上掩映在广袤无边的三角叶杨树下的一条山谷小道。因为海拔高度的增加和困乏疲惫,她的头轻飘飘的,晕眩起来了。她肯定接近海拔9000英尺了。透过三角叶杨树,她可以清楚地看见两边陡峭的山坡把她包裹着。山坡上,显眼地交叠着一层一层的白杨,再往上,便是抽芽的笔直的云杉和松树。马机械地不停地走着。在这密集的山谷里,走在羊肠小道上,没别的选择,只有朝前爬。
突然,马惊跳起来,三个身着黑色披毯的男人站在她前面的小道上。
“埃迪阿斯!”传来印第安人十分拘束的致意。
“埃迪阿斯!”她以美国妇女自信的声音应道。
“你到哪儿去?”传来平和的问语,用的是西班牙语。
披着深色披毯的男人们已经挨近了,正抬头看着她。
“朝前走。”她用生硬、英式西班牙语,冷淡地答道。
这些人在她看来只是土著而已,只是黝黑的脸孔,披着披毯,戴着草帽的强壮男人。除了披在肩上的黑发显得有些怪异外,他们本来跟替她丈夫做事的那些男人没什么两样。她心怀厌恶地注意那黑色的长发。这些人肯定是她来探访的野蛮的印第安人。
“你从哪儿来?”同一个男人问。总是那个男人说话。他年轻、大大的、机敏而明亮的黑眼睛斜视着她,黝黑的脸上留着柔软的黑胡子,下巴上长着稀疏的胡须。他的长发,充满生命活力,随意地散披在肩上。尽管他肤色黝黑,可他看上去并不像不久前才梳洗过。
那两位同伴装束跟他一样,只是年长一些,威严不语。其中一个长着一线稀疏的小胡子,但下巴没有胡须,另一个面颊光滑,稀疏的须毛标明了下巴的轮廓与唇须一起构成了印第安人的特征。
“我从远方来。”她以半打趣的遁词答道。
回应的是一阵沉默。
“可你住在哪儿?”这年轻人以同样平和的口气坚持问道。
“北方。”她轻快地答道。
又是一阵沉默。年轻人用印第安语轻轻地与两个同伴交谈着。
“朝这边走,你想要到哪儿?”他突然挑战而威严地问道,朝小路指了指。
“到西尔西威印第安人那儿。”妇人简短地答道。
年轻男子看着她。他的眼睛机敏、漆黑而野蛮。他看见她相当丰满、平静、鲜艳的脸上隐约闪现出自信的微笑;她大大的蓝眼睛下疲乏、微蓝的眼圈;还有当她低头看他时眼睛里流露出的对自己女性魅力一种半幼稚、半傲慢的自信。不过她眼睛里也还有一种奇异的恍惚神情。
“你是位夫人?”印第安人问她。
“是的,我是位夫人。”她自鸣得意地应道。
“有家人?”
“有丈夫和两个孩子,男孩和女孩。”她说。
这印第安人转身对着同伴,用低沉的声音翻译着,像看不见的水在流淌。很显然他们困惑不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