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真是波琳婶婶!多么——多么可怕!她,西斯,在听波琳婶婶吐露思想。噢,这多恐怖啊!波琳婶婶把她的思想用一种无线电传出来,而她,西斯,就得听她的婶婶所想所思。多可怕!多让人难以忍受!她们两人之间一定得有一个非死不可。

她翻动了一下,无力地躺在那里,弯着身子,茫然地盯着前方。茫然地!茫然地!她的眼睛几乎盯到一个洞里去了。她的眼睛的确盯着一个洞,但却视而未见。这个角落里的洞沿着那个铁的水沟往下去。它对她毫无意义,只有使她更害怕。

这时候突然从那个洞里传出来一声叹息和最后一声低语:“啊,好了!波琳!该起来了,今天晒够了!”——老天!从那个雨水管子的洞里传出来的!这雨水管子成了传声筒!简直不可能!不,很可能。她甚至在一本书中看到过。波琳婶婶,像个老不死的有罪的女人,原来自己对自己大声说话呢!就是这么一回事!

一种蕴含愠怒的狂喜涌进西斯的心房。这就是她之所以永远不许任何人,甚至不许罗伯特到她卧房里去的理由。这就是她之所以永远不会在椅子上打瞌睡的理由,永远不会心不在焉地坐在任何地方,而肯定要到自己的屋里去,关在屋子里,当然自己特别警觉的时候除外。当她放松警觉时,她就会自言自语!她用一种低微柔和而微带疯狂的声音自言自语。不过她并未疯狂。只不过是她的思想的本身说出声音来罢了。

她对可怜的亨利也深感悔恨不已!她应该那样!西斯相信,波琳婶婶爱她那个高大、漂亮、出众的头生子远胜过爱罗伯特,而且认为他的死对她确实是一个很大的打击并且令她悲痛不已。可怜的罗伯特在亨利死时只有10岁。从那以后他就作了亨利的替身。

啊,多可怕啊!

不过波琳婶婶是个不可思议的女人。当亨利还是个小孩子,罗伯特甚至还未出世的前几年她就离开了丈夫。他们并没有吵嘴。后来她有时也见她的丈夫,十分和蔼,但却有一点讽刺的意味,而且她甚至还给过他钱呢。

因为波琳靠自己赚钱。她的父亲曾在东方和那不勒斯作过领事,并且是一个外国文物的热心搜集者。他死的时候,也就是在他外孙亨利刚出生后不久,他把他几乎所有的收藏品都留给了他的女儿。而波琳呢,对一切美好的东西,无论是在结构、造型还是在颜色方面确有浓烈的爱好和鉴别的天赋,她靠她父亲的收藏作了发财的基础。她继续收集珍品,能买的就买下来,再转卖给收藏家或博物馆。她是那些最初把非洲古怪的头像和新几内亚来的象牙雕刻卖给博物馆的人之一。她一看见雷诺阿的画作就买了下来,而不买卢梭的。她全靠自己发了大财。

丈夫死后,她没有再结婚。人们甚至也没有传闻她有什么情人。如果有的话,也不是在那些最倾慕于她,对她公开热烈追求的男人之中。对那些人而言,她只是“朋友”而已。

西西莉亚穿上衣服,拿起毯子,小心翼翼而迅速地爬下梯子到了阁楼上。当她下去的时候听到那悦耳优美的喊声:“好了,西斯!”这意思就是说美妇人的日光浴晒完了,该回屋去了。她的声音甚至也极年轻,清亮,并且极平衡而镇定。这与她自言自语的声音如此地截然不同。那个声音极像老太太的声音。

西斯赶快跑到杉树围着的地方去,那里放着那舒适的躺椅和精致的毯子。波琳所有的东西都是精心挑选的,甚至于铺在地板上的草垫也是如此。杉树的影子开始拉长。只有在那堆着五彩斑斓的毯子的一角里还有温暖宁静的阳光。

折好毯子,搬走椅子,西西莉亚又弯下腰去看那个雨水管的口,果然在那儿,就在角落里,就在一个砖砌的盖子下面,从墙上爬藤的密叶中伸出。如果波琳躺在那儿,脸对着墙壁,那么她刚好对着那个管口说话。西西莉亚完全放心了。她的确是听见婶婶的思想了,不过并不是通过什么神秘的媒介。

那天晚上,仿佛意识到什么,波琳比平时安静一些,虽然她看来仍是那个从容自若,而且相当神秘的自我。喝过咖啡之后,她对罗伯特和西斯说:

“我困得很。太阳把我晒得很困倦。你们不介意的话,我先去睡了。你们两个坐一会儿谈谈吧。”

西西莉亚马上转过脸看着她的堂兄。

“也许你喜欢独自呆着?”她对他说。

“不,不。”他回答,“如果你不厌烦的话,陪我一会儿吧。”

窗户都敞开着,随着一只猫头鹰的叫声,金银花的香气飘了进来。罗伯特沉默地抽着烟。在那一动不动的矮壮的身体里似乎有一种绝望的心情。他像一个负重的女像柱。

“你还记得亨利堂兄吗?”西西莉亚忽然问他。

他惊讶地抬起头。

“记得,非常清楚。”他说。

“他长得什么模样?”她一边说着,一边看着她堂兄为秘密所困扰的大眼睛,那里面好像有很多的失意。

“嗯,他英俊得很,身材高大,肤色光鲜,长着和母亲一样的褐色的软发。”其实,波琳的头发是灰色的。“女人都为他倾倒;而且所有的舞会他都参加。”

“他的性格是什么样子的呢?”

“他性情很好,很开朗,喜欢凑趣。他非常敏捷,非常聪明,像母亲一样,而且是一个好伴侣。”

“他爱你们的母亲吗?”

“很爱。她也爱他——实际上,比爱我爱得多。他近乎于她理想的男子。”

“为什么他近乎她理想的男子呢?”

“高大——英俊——迷人,并且是个好伴侣——而且,我相信,要是他还活着,一定会在法律方面很成功。我恐怕在许多方面完全比不上他。”

西斯很注意地用她那对红棕色的反应迟缓的眼睛看着他。在那副似乎很镇定的面具之下,她知道他十分痛苦。

“你真的认为你比不上他吗?”她说。

他并没抬起头。但过了一会他说:

“我的一生,大概就这么消极地度过了。”

她犹疑了一下才敢问他:

“你在乎吗?”

他根本没有回答她。她心情沮丧。

“你看,恐怕我的一生也像你的一样消极,”她说,“可是我开始很痛苦地在乎起来了,我已经30岁了。”

她注意到他乳白色的优雅的手在抖动。

“我想,”他没有看她,说道,“可能一个人要等到极限才会想起反抗。”

这话从他嘴里出来显得很奇怪。

“罗伯特,”她说,“你真的喜欢我吗?”

她看见他灰白的脸,毫无变化,只是变得苍白了。

“我很喜欢你。”他含糊地说。

“你不能吻我一下吗?从未有人吻过我。”她哀婉可怜地说。

他看着她,眼睛因害怕和某种傲慢而变得怪兮兮的。然后他站起身,轻轻走到她身边,在她面颊上很温柔地吻了一下。

“真是太倒霉了,西斯!”他轻柔地说。

她抓住他的手,把它按在胸前。

“跟我到花园里去坐一会儿,”她很困难而含糊地说,“你不愿意吗?”

“母亲会怎么想呢?”他说。

西斯很滑稽地微笑了一下,逼视着他的眼睛。他的脸忽然腾地变得通红,别过脸去。他那样子让人看了很难受。

“我清楚,”他说,“我根本不会作情人。”

他带着对自己的一种讽刺的压抑丢出这句话,但是连她也不知道这对他是一个耻辱。

“你从未想过试着去作!”她说。

他的眼睛又不安地转了一下。

“难道这要试的吗?”他说。

“唷,当然啦!假若不试,一个人永远作不成什么。”

他脸色又苍白起来。

“也许你说得对。”他说。

过一会儿她离开了他,回到自己的屋子里。至少她已经试过把覆在一切事物上的永恒的盖子掀开了。

天气一直是阳光灿烂,波琳继续她的日光浴。西斯总躺在屋顶檐下偷听。可是她再也听不见波琳说话了。再没有声音从水管里传上来,她一定躺着把脸转向宽敞的一边去了。西斯倾尽全力去听,她只能听出下面最轻微的低语,不过听不清晰。

晚上,在星光之下,西西莉亚坐在那个可以望见客厅窗户及通向花园侧门的椅子上安静地等待。她看见灯光出现在上面婶婶的房间里。她看见客厅里的灯光最终也熄了。她等待着。可是他一直没来。她坐在黑暗中一直等到半夜,猫头鹰也叫了。可是她始终一个人坐着。

连着两天她什么也没有听见,她婶婶的思想再没有表露出来,而且晚上什么事也没有发生。第二天深夜,当她在花园里沉重而无可奈何地固执地坐着时,突然吃了一惊,因为他出来了。她站起身轻轻走过草地迎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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