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都72岁了,波琳·艾登菠洛在昏暗不明的光亮下有时仍被误认为是个30岁的妇人。她确实是一个保养得非常好的妇人,优雅时髦。当然,很大原因得益于她的体型出众。即使死去,她留下的骷髅一定很精致,她的头颅也一定是一个极精致的头骨,就像一些伊特拉斯坎①女人的头骨一样——在骨骼的线条里,漂亮纯朴的牙齿里,仍蕴含着女性的魅力。

①即古意大利。

艾登菠洛夫人的脸是很完美的椭圆型脸,而且是那种最佳的稍微扁平的一种,没有一处多余的肉可以松垂。她的鼻子安详地以优雅的弧线拱起。只有她脸上那灰色的大眼睛有点太显眼,而且它们最容易露馅,使人看出她的老态。那双微蓝的眼皮沉重下垂,似乎有时因为要努力保持它下面眼睛的狡黠而疼痛;眼角上有些微的小皱纹,这些皱纹任其松弛下去就会显得形容憔悴,然而它又能立刻拉紧成一副明亮愉悦的面孔,像达·芬奇画中一个真能粲然而笑的女人。

她的侄女西西莉亚也许是这世界上唯一能意识到把波琳眼角的皱纹和她的意志力连接起来的那条看不见的小线的人。只有西西莉亚号称有意识地观察过她那双眼睛在逐渐变得憔悴、衰老和疲惫,而且一连数小时都是这样,直到罗伯特回家。之后,砰!一下子——那条连接波琳的意志和她的脸的神秘的小线马上拉紧;那对疲惫、憔悴、突出的眼睛突然神采飞扬;眼皮呈弧形,那对在波琳额头上变成很怪的脆弱弧线的眉毛开始显现出一种嘲弄的意味,于是你便可以见到这魅力十足的、真正的美妇人了。

她确实拥有永葆青春的秘诀,那意思即是说,她能像一只老鹰一样装得很年轻。不过她用不着这么做。她聪明过人,知道不要在太多的人前显得年轻。晚上在家的儿子罗伯特,有时来喝下午茶的威尔弗瑞德·耐普爵士,还有星期天当罗伯特在家时偶尔来访的客人:只有对这些人她才永远是那可爱的不变的自己。岁月不会使她衰老,风度也不使人厌烦;她如此明丽慈祥,而且带着轻微的嘲讽的神情,恰如心藏秘密的蒙娜丽莎。不过波琳知晓的很多,所以她大可不必沾沾自喜。她能发出一种可爱的带嘲弄意味的狂醉笑声。这笑声不含有恶意,无论对人的美德还是邪恶,永远是那么温和宽容。当然喽,对前者更困难一些。她恶作剧似地如此暗示着。

只有在她侄女西西莉亚面前是个例外,她不用费力地去保持她的妩媚。不管怎么说,西西莉亚不擅观察,再说她相貌平凡。何况,她现在又爱上了罗伯特。还有更重要的是她都30岁了,却还得依靠婶婶波琳生活。噢,西西莉亚,何必为她劳神费力呢!

被她的婶婶和堂兄罗伯特称作西斯的西西莉亚,像是一只发怒的猫。这是个身材高大、皮肤黝黑、短脸的年轻姑娘。她说话很少,即使她有时在说什么,也似乎说不出来。她是个穷牧师的女儿,牧师在世时是波琳的丈夫罗纳尔德的兄长。罗纳尔德兄弟二人都死去了,于是波琳婶婶负责照看西斯,差不多有5年了。

他们三人住在一处相当精致但很窄小的安妮女王时代的房子里,离城大约25哩,在一个闭塞的山谷里,四周围绕着不大然而富有奇趣和令人愉快的园地。这对于72岁的婶婶波琳来说,真是一处理想的地方。在这里生活太理想了。当翠鸟激起花园里小溪中的水飞过赤杨树下的时候,她心中像有什么东西在涌动。她就是那种女人。

罗伯特比西斯大两岁,每天进城去法律协会工作。他已经是个律师。没人知晓但他深以为耻的是一年才挣大约100镑钱。他几乎无法超越这个数目,而要低于这个数目却很容易。当然挣多挣少没有关系,反正他妈妈有钱。可母亲的钱终归是母亲的,尽管她给起钱来慷慨大方,不过一个人总觉得接受一份虽可爱但不是份内的礼物有些不舒服。可是礼物越是不该得就越加可爱,波琳会这么说。

罗伯特也长得很普通平凡,不怎么出色,而且沉默寡言。他中等身材,宽阔粗壮,但并不胖。只有他那刮得很光的乳白色面孔显得有点胖。而且有时它是那么沉默而神秘,让人联想到他是一个意大利传教士。他有双像他母亲的灰色大眼睛,不过很腼腆不安,不像她的那么大胆放肆。也许西斯是唯一懂得他非常腼腆羞涩和局促不安的人,懂得他总是习惯地感到自己老是呆在不该在的地方:几乎像是灵魂钻错了身体。然而他永远不去采取什么措施,仍旧每天去法律协会研读法律。那些古老而离奇的案件让他大感兴趣。他收集了非常丰富的古墨西哥的法律文件,诸如诉讼手续和审判、抗辩、罪状的报告书,以及17世纪墨西哥教会法律与普通法律的古怪而可怕的混合材料,这除了她母亲以外,没有人知悉。他最初开始对这方面进行研究是由于他偶然看到一篇1620年两个英国水手在墨西哥因谋杀罪而受审的报告书。于是他继续研究下去。他得到的第二篇文件是一篇控告一个叫唐·米格尔·爱斯德拉的状子,他在1680年强奸欧萨卡圣心修道院的一个修女。

波琳和儿子罗伯特陪伴这些文件度过了许多美妙的夜晚。这位美妇人略知西班牙文,甚至于她看上去有点像西班牙人:头上高插着一把大梳子,披着一件极精美的银丝饰边的深棕色大披巾。瞧,她总坐在那完美而古老的桌子旁,棕色桌面柔滑得像天鹅绒。头发中高插着一把梳子,耳上垂着长耳环,两臂裸露着,仍然丰腴美丽,脖子上饰着几串珍珠项链,穿一件紫褐色的丝绒衣服,披着美丽的披巾,在烛光下,她看起来的确像一位33岁的出身高贵的西班牙美人。她把蜡烛安置得使她脸上得到最恰如其分的光线和明暗对比,她知道这样使她最完美。她背后的高椅背是用旧的绿锦缎蒙上的,映衬着她的脸如同一朵圣诞节开放的玫瑰花。

他们总是三人一块吃饭,并且每次总要喝一瓶香槟酒:波琳两杯,西斯两杯,剩下的全归罗伯特。这美妇人容光焕发,光彩照人。西斯——她的黑发剪得很短,宽肩膀罩在婶婶帮她做的一件漂亮而合体的衣服里——用她很迷惑的、沉默的棕红色眼睛一会儿凝视婶婶,一会儿又将目光转到堂兄身上,过一会又转回到她的婶婶身上。她扮演的是被适度感动了的观众。她始终觉得在某些地方受到了感动,甚至于在分手之后她仍被波琳婶婶光彩照人的风姿感动得无言。不过在她的意识的深处,永远有像罗伯特研究的文件一样古怪的资料——她所知道的关于婶婶和堂兄的一切事情。

罗伯特永远是位谦谦君子,有那种古老拘谨的礼貌,这礼貌恰当地掩饰了他的羞涩。西斯清楚地知道,他的窘惑深于他的羞涩。他比她还要糟糕,西西莉亚的窘惑追溯上去也就5年历史,而罗伯特的,在出世之前肯定就已开始了,在美妇人肚子里的时候他一定已感到非常窘惑了。

他整个注意力全集中在他母亲身上,就像一朵卑微的花被太阳吸引住一样他被她吸引住了。然而像一个教士,在他意识的末梢上他始终觉得西斯也在那儿,觉得她好像给关在外面,觉得什么事情有些不对劲。他也觉得这房子里有个第三意识。但对波琳而言,她的侄女西西莉亚只是她环境中很合适的一部分,而不是一个独立的意识。

每天晚上,罗伯特都与母亲和西西莉亚在温暖的客厅里喝咖啡。这屋里的家俱都很精致,全是值得收藏的——艾登菠洛夫人以前曾经倒买油画、家俱以及来自野蛮国家的稀奇珍品,所以手头有些钱。这三个人随意闲聊,直聊到8点或8点半。这很温暖、很舒适,甚至很像一个家似的,波琳用这么多很高雅的物品烘托出一种真正的家庭温暖。说话很简单明了,而且几乎总富有生气。波琳显露真正的自我时便常常表现出一种友谊的嘲弄和一种古怪的带嘲讽的高兴意味,于是导致了一个短暂的停顿。

到了这时候西斯便一定站起来道晚安,然后把喝咖啡用的杯盘带出去,省得伯内特再来搅扰。

然后,啊,然后便是母子之间的活动。这一晚充满了可爱的热烈的亲密气氛。他们会辩析古文件里的字句,讨论着种种难点。波琳带有那种女孩子才具有的热心,在这一点上她是出了名的,而且这热心的确发自内心。在与男人接触的时候,她用神秘的方法把力量存储起来,以获得刺激。罗伯特稳重、安静而柔和,在两人之间他看起来倒像是年岁较长的那一个:几乎像一个教士跟一个年轻的女学生在一起。而他也确是这么觉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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