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起头——眼睛朝前看!”勃然大怒的中尉吼道。士兵机械地执行命令,被迫看着中尉的眼睛。军官蛮横的脸激怒了年轻人,他硬着心肠盯着它。中尉说话的嗓音令人难受地继续撕扯着他的肉体。

突然,他头僵硬地向后仰着,心都快跳出来了。只见那副脸猛地贴近他,扭曲着,呲牙咧嘴,眼睛火爆地盯着他。恶言恶语扑面而来。他嫌恶地往旁边挪了一步。可跟着一声怪叫,这张脸又横在他面前。他无意地、自卫地抬起了胳膊,当他觉察到前臂抡到军官的脸上时,惊恐传遍了全身。中尉摇晃着,打了一个趔趄,怪叫一声,手在空中乱抓着,从防御土墙上向后摔了下去。瞬间的沉寂,接着便听到水花溅起的声音。

巴赫曼,傻愣愣地站着,内心平静地看着这一情景。士兵们开始忙乱起来。

“你最好马上溜掉。”一个年轻激动的声音对他说。直觉立刻做出了决定,他立刻从事发地点走开。他顺着绿树掩映的小路走上大路,大路上镇里的电车来来往往穿梭而行。管他什么军队还是耻辱,统统都抛到九霄云外去吧,此时他内心里只有一种报复的感觉,一种逃跑的感觉。他正在逃脱这一切。

街上,军官们逍遥自在地骑在马上,而士兵们沿着街排队行进。巴赫曼走到桥上,放眼一望,顿时城镇尽收眼底,低平别致的法式房屋坐落在水边,再过去便是混杂成一堆的屋顶和纵横交错的街道,还有无数塔尖直指蓝天的可爱的大教堂。

一时间他觉得心境平和,轻松自如。他走下桥,沿着河边朝着公园的方向信步而去。绿色的草地上无数棵紫丁香树美丽多姿,每一边都点缀着白色花朵的七叶树墙,闪亮得如同祭坛一样妙不可言。军官们悠闲地走过去,衣饰鲜艳雅致;太太和小姐在荫影交错中逍遥自在地漫步。这里是如此美丽,他梦幻般地走着,觉得自在轻快。

◎二

可是他要到哪里去?他逐渐从愉悦自由的恍惚中清醒过来。内心深处,他仍能感受到奇耻大辱的煎熬,只不过他无法忍受再去想它。可它仍在那儿,在内心深处,那刺痛的奇耻大辱隐藏在他的潜意识里。

他应理智起来了,然而却不敢记起刚才所做过的事。他只知道有必要逃开,逃离跟他有瓜葛的一切。

现在怎么办?一阵巨大的恐怖笼罩着全身。他无法忍受羞辱的肉体再次置于那双权力的手掌之下。这双手已经支配过他,支配过他赤裸裸的心,撕开了他的羞耻,削弱了他对自己的驾驭能力。

伴随恐惧感而来的是一阵巨大的痛苦。他几乎是盲目地朝营房方向走。这事他不能一个人闷在心里,得告诉别人。怀着难以抑制的希望,他想到了心上人。他要让她分担一部分烦恼。

他鼓足勇气,爬上了从镇里开往军营方向的飞驰的小电车。他一动不动地坐着,镇静自若。

终点站到了,他顺着路往前走。风仍在呼呼刮着,能听见黑麦地里微弱的沙沙声;突然,一阵强风刮过,黑麦地里发出强烈的唰唰声。周围一个人也没有,他感到孤独冷清,走上了低矮葡萄藤之间的小路。他能清楚地看见田里无数棵低矮的葡萄藤长着新叶,吐着粉色的嫩芽,在风中摇着卷须。这些令他惊异不已。远处的地里,男男女女正在装载干草。牛车停在路边,男人穿着蓝色汗衫,女人们头上罩着白色的衣服,抱着干草往大车上放,收割后的亮绿田地里的一切显得这么鲜明清晰。他觉得自己仿佛从黑暗中走出来,身处的这个世界是那么绚丽夺目,富有魅力。

男爵的房子,也就是艾米莉做女佣的那地方,四平八稳地坐落在绿树、花园和田野中。那是一座古老的法国式田庄,离兵营相当近。他怀着心事,径直朝院子走去。他走进了宽敞荫凉、遮阳的院子。狗瞧见了士兵,跳起来呜咽几声表示致意。一个水泵躲在角落里,在椴树的阴影里一言不发地立着。

厨房门开着。他犹豫了一下,接着便走了进去,无意识地笑着,腼腆地打着招呼。两个女人又惊又喜。艾米莉正在为下午的咖啡做准备。她站在桌旁,停住了手,挑战似地抬起头,吃了一惊,接着便很高兴。她长着双像野兽,一种骄傲的野兽的高傲而羞怯的眼睛,黑发给紧紧地扎在脑后。身上穿着一件农民式的蓝色棉布裙胸前扣得紧紧的,饰有小小的红玫瑰花纹。灰色的眼睛在定定地瞧着他。

桌旁坐着另外一位年轻女人,她是保育员,正在从一大堆樱桃里往外捡樱桃,扔进碗里。她年轻、漂亮,长着雀斑。

“你好!”她愉快地说道,“真没想到。”

艾米莉没有吭声,黝黑的脸颊绯红。她仍站在那儿看着,半是害怕,半是想离开,可另一方面似乎又高兴留在他面前。

“是啊,”两个女人的眼睛盯在他身上,他忸怩不安地说,“这回我弄得一团糟了。”

“什么?”保育员手放在腿上,问道。艾米莉直愣愣地站着。

巴赫曼羞得不能抬起头。他斜眼望着那堆微红的樱桃,再也无法恢复到原来的世界了。

“我把休伯中尉从防御工事上撞到护城河里了。”他说道,“这只是个意外事故……可是……”

他无意识地抓了一把樱桃呆板地吃起来,只听见艾米莉轻声尖叫。

“你把他撞下防御工事了!”海丝小姐惊恐地重复道,“怎么回事?”

他机械地把樱桃核吐在手里,然后把事情经过告诉了她们。

“啊!”艾米莉尖声高叫。

“那你怎么到这儿的?”海丝小姐问道。

“我逃来的。”他说。

一阵死一般的寂静。他站着,接受女人们的怜悯。炉子上传来水沸的嘶嘶声,可以闻见浓浓的咖啡香味。艾米莉敏捷地转过身去。当她弯腰对着炉子时,看见她平直的后背和丰满的臀部。

“那么你打算怎么办?”海丝小姐呆呆地说。

“我不知道。”他说,抓了一大把樱桃。他已经彻底完了。

“你最好去兵营,”她说,“我们请男爵先生去斡旋一下。”

艾米莉在迅速而轻手轻脚地准备盘碟。她拿起托盘,然后端着闪闪发光的瓷器和银器冷淡地站着,等待他的答话。巴赫曼还是低垂着脑袋,软弱而固执。回去,他显然受不了。

“我想到法国去。”他说。

“好,可他们会抓住你的。”海丝小姐说。

艾米莉灰色的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要是能躲过今晚,我可以试一下。”他说道。

这两个女人都清楚他想要什么。而且她们都知道那没有什么用。艾米莉收拾起盘子,出去了。巴赫曼耷拉着脑袋站着。内心充满了羞耻和无能。

“你永远逃不掉的。”保育员说。

“我可以试一下。”他说。

今天,他不能够再把自己置于军队的掌握之中了。要是他逃过了今天,明天他们要怎么办就怎么办好了。

他们不再吱声,他吃着樱桃。那一大堆红彤彤的樱桃映红了年轻保育员的脸颊。

艾米莉回来准备另一个托盘。

“他可以藏在你的房间里。”保育员对她说。

姑娘有些畏缩。她不能忍受这种打扰。

“我能想到的就是那里,那里不受孩子们打扰。”海丝小姐说道。

艾米莉没有作声。她不想跟他有密切的接触。巴赫曼在等着这两个女人作决定。

“你可以跟我睡。”海丝小姐对她说。

艾米莉抬起眼睛,明白无误地看着小伙子,依然保留着自己的看法。

“你想那样吗?”她问道。她的纯洁不容玷污。

“是……是的……”他羞愧而犹豫地说。

她仰着头。

“好吧。”她低声道。

她迅速装好盘子,然后出去了。

“可你一晚上不可能越过边境线。”海丝小姐说。

“我可以骑车。”他说。

艾米莉又进屋来,态度矜持疏远。

“我倒要看看是否一切平安。”保育员说道。

过了一会儿,巴赫曼便跟在艾米莉身后穿过四方大厅。大厅墙上挂着巨大的地图。他注意到挂衣钉上挂着一件小孩的缀着黄铜钮扣的蓝色外套,这让他想起以前艾米莉牵着最小的孩子的手漫步时,他坐在椴树下注视的情景。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是一种过去了的自由舒坦,取而代之的是火烧眉毛的新的焦虑。

为免被人看见,他们迅速上楼,走过一条长长的走廊。艾米莉打开房门,他有些害臊地走进她的房间。

“我得走了。”她低声说着,便离开了,随手轻轻地关上门。

这是一间很小的房间,没有什么装饰,但很整洁。有一个盛圣水的小碟,一幅圣心画像,一个基督受难十字架,还有一条祈祷凳。小床洁白整齐,铺得一丝不乱,没有桌布的桌子上,放着一只用来洗手的红陶土钵,一面小镜子,几个小抽屉。这就是全部家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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