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风呼呼地刮着,吹得白杨树哗哗作响,不时地闪现出白光。云朵漫无目的地飘浮着,蓝色的天空或隐或现。阳光洒向空旷的田野,云彩的阴影覆盖在黑麦地和葡萄园里。远远望去,映入眼帘的是那蓝天下直冲云霄的大教堂和影影绰绰散落在麦茨城的房舍。椴树林边的旷野里,一座兵营孤零零地立在光秃干枯的土地上。这些临时营房是用波纹铁打制的圆形房屋。士兵们种的旱金莲很茂盛,爬满了房顶。营房旁边是一块菜地,长着士兵们种的一排排微黄的莴苣,营房背后是个围着铁丝网的大操练场。

下午,营房里空荡荡的,所有的床都给收拾齐整了,士兵们正在椴树下闲荡,等着上操的命令。树荫里弥漫着腻人的花香,地上散落着给践踏了的浅绿色的椴树花朵;巴赫曼坐在一条板凳上,正在给他母亲写每周一次的明信片。这是一位身体柔软灵巧的高挑青年,模样很俊。此时他确实很安静地坐着,绞尽脑汁地写明信片。当他坐着俯身写明信片时,蓝色的军服向下耷拉着,使他年轻的体型略显苍老。他那只晒得黝黑的手一动不动地停在明信片上。明信片提头写着“亲爱的妈妈”,然后他机械而潦草地写道:“非常感谢您寄的信和东西。我一切都好。我们刚出来准备在防御工事上进行演习……”写到这里他忽然停下不写,怔怔出神,想着心事。好一会儿,他又看着卡片,可再也无法写下去。心里有事,他就一个字也甭想写出来了。他签上名,抬头四处望望,似乎在看是否有人注意他的私事一样。

他好看的模样,雅致的神态几乎有些女孩子气。蓝眼睛里露出一些羞涩的神色,口唇苍白,唇上漂亮的小胡子闪闪发亮。可他却有几分军人意识,好像自己非常服从军纪,而且对于执行军务很满意。嘴角和灵活的身体也流露出一些年轻人的狂妄自大和胆大妄为,可是现在,这些暂时给压下去了。

他把明信片紧紧地揣在上衣口袋里,朝同伙走去。他们在树荫里悠闲懒散,正在粗俗地说笑着。他今天置身其外,站得离他们很近仅仅是想寻求点同伙的温暖。因为他正怀着心事哪。

他们被命令排成横排。中尉,一个体格健壮、相当魁梧的40岁的男人,出来发布命令。他脑袋前倾,在那强壮的肩膀之间略微下沉,强有力的下巴带有攻击性地向前突出。眼睛冒着火,面部呆滞,带着酒意。

他野蛮地叫骂着,吆喝着,下达命令,这支小小的连队便开始向前行进,从铁丝网围着的操场走上大路。他们有节奏地行进着,扬起一片灰尘。巴赫曼,排在四列纵队里面的一列,在憋气的队列里走着。热气、灰尘和被层层围裹使他处于半窒息状态。通过同伴运动的身体,他看见路边小小的葡萄树沾满灰尘,稗草当中的罂粟花摇曳着,有些给吹成了碎片,远方的天空和旷野洋溢着自由的空气和阳光。可他却令人烦躁地给束缚住了。

他步履从容地行走着,矫健而轻松。他的精神已经从肉体游离出来了,剩下他的躯壳在独自走着。随着这些士兵越来越接近城镇,年轻人的意识便也变得越强越独立;他的身体被一种机械力量操纵着,意识独立其外。

他们岔开大路,排成纵队走进一条林间小道。这里静谧、神秘,满目翠绿,地上洒满树叶的影子,到处是未遭践踏的深深的青草地。他们走出林荫小路,来到阳光下的护城河上。就在前面,土木工事拔地而起,成平台状,墙的表面很光滑,顶上却长着深草显得柔软。墙脚下的护城河静静地蜿蜒流过开满花朵的深草地。茂盛的草地里雏菊和杓兰泛出白色、金色的微光,它们在防御工事的和平沉寂中给保护得很好。周围到处挺立着灌木丛。偶尔一阵神秘的清风吹来,吹得那些仿佛装饰土木工事顶部的花朵和深草东摇西摆,好像在报警似的。

这列士兵站在阳光下的护城河的一头,浅蓝、深红相配的军装非常耀眼。中尉在给他们发命令。他的叫喊声在这极为寂静的地方听起来刺耳,并使人惊恐。他们听着,发现努力去听懂命令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他终于讲完了,士兵们开始做准备活动。在护城河的另一边,防御土墙耸立着,稍稍往后倾斜,在阳光的照耀下,墙面显得平滑、干净。往上到山顶青草丛生。丛生的雏菊在背后墨绿色树顶的映衬下神奇般地高高突起。这里可以清晰地听见城镇的喧闹声、电车的奔驰声,但这声音似乎并不能穿透这个宁静的地方。

护城河中的水是平静的。训练便在这份平静中开始了。一个士兵扛着云梯,沿着土木工事墙脚的狭窄壁架走过。护城河水就在他背后。他千方百计地想在这微微倾斜的墙面上找个固定点。站在墙脚处,他显得渺小而孤独。他站在那里,试图安置云梯。终于,梯子放好了。接着,穿着宽松蓝色军服的身影开始笨拙地、摸索着往上攀登。其他士兵站在远处望着。大家都不吱声。偶尔中尉大叫着发出命令。这个笨拙的蓝色身影缓慢地朝上爬得更高了。巴赫曼站在那儿看得心都快提到嗓子眼了。终于,这士兵的身影攀上了平台,然后在亮绿的青草中间清晰可见地动来动去。军官在下面吆喝了一声,士兵马上跑过去,在另外一个地方固定好梯子,然后小心翼翼地向下踩着梯子。巴赫曼盯着士兵的脚盲目地在空中找着梯子,觉得自己的脚下一片虚空。士兵的身影畏缩着紧紧贴着墙壁,向下摸索着,如同一只缺乏信心的虫子一步步往下挪,而畏怯下一个动作。终于,这个身影着陆了。他全身大汗淋漓,脸色紧张难看地转身对着其他士兵。可他的动作僵硬,神情茫然,显得有些面无人色。

巴赫曼心情沉重,血似乎快凝结了似地站在那儿,等着轮到他来现丑。一些士兵很容易地就上去了,而且毫不畏惧。不过那也仅仅表明这件事可以轻松地做到,可它更让巴赫曼苦不堪言了。要是他能像那样轻松地做到这一点就好了。

终于轮到他了。他直觉地认识到自己并没有清楚所处的环境。军官也把他仅仅看作是一样呆板驯服的东西。他要在这些东西的眼皮底下坚持训练,进行到底。他内心紧张不堪,不过,还勉强可以控制。他抓起云梯,沿着墙走过去。他迅速而成功地放好梯子,内心因充满急切的希望而在颤抖。接着,他便胡乱地开始往上爬。可这梯子并不很稳当,每上一下,生了病似的手足瘫软的感觉便流遍全身。他紧贴着梯子迅速往上爬。他极为痛苦地意识到,要是他能把握住自己,就能坚持到底。可他没法接受的是,每当这梯子突然移动的时候,突如其来的巨大恐惧令他心里发毛,手足酸软无力。要是真的手脚没劲,他就完了。他绝望地爬着,而且他知道只有紧紧抓住梯子,该怎么做他都明白。然而当梯子滑动了一下而他的脚又踏空了的时候,巨大的恐怖像铁锤一样敲在心上。他极为恐惧地觉得自己变得越来越弱,失去控制,就要摔下去了。

然而,事实上,他慢慢地摸索着越爬越高,眼睛绝望地向上瞪着,心里却总惦记着下面那不着边际的空间。这时,整个的他,包括肉体和灵魂都热到了极点,快熔化了。为了松弛下来,他急着要释放出能量。突然,他心猛地一沉,一阵惊骇。他倚靠着墙,毫无生气,仿佛死了似的。除了内心的焦虑外,他清楚,并没有结束一切,他仍靠着墙悬在空中,可努力的念头已消失殆尽了。

他稍微清醒了些,意识到有一种细微别扭的感觉。那是怎么回事?有什么东西在慢慢往下流,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忍不住尿了裤子。他悬在那儿,觉得很羞耻,依稀觉得中尉在下面咆哮。他感到太丢脸了,停在空中一时缓不过神来。过一会,他可以继续上了,因为他已战胜了自己的恐惧,何况他的洋相大家都看到了,已经公开了。他必须继续上。

他缓慢地摸索着开始上一个梯级,突然,他吃了一惊,双手从上面给抓住了,他被悬空拖了上去,拖到了安全的地方。就像一只布袋一样他被一双大手拉到了土木工事边上,膝盖着地,匍匐在草地上等着恢复自制力,等着站起来。

羞耻,狂乱,深深的耻辱折磨着他,使他痛苦不堪。他强压着自己,畏缩地站在那儿。

这时他意识到了拖他上来的军官的存在。他听见这位年长者的气喘声,然后那声音像鞭子一样抽打着他,令他血液沸腾。他仍羞耻地畏缩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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