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美妙啊,穿过城门,经过屋舍稀疏的郊区,进入乡村空旷的黑幕中。这差不多是世界上最美妙的地方,这就如同出现在永恒自由的旷野之中。
他们看见一个黑影在小栅屋影子里踽踽而行。透过小棚屋敞开的门,在昏黄的灯光下可以看见低矮的房椽,看起来纤细的苍白圆滑的牛的侧身。一个女人,头上扎着红方巾,正蹲在奶牛边,仰着脸瞧着一群鬼魂似的踏破黑暗的士兵。一些士兵向她打着招呼,又快乐又冒失。啊,甚至像这样琐碎的小事都那么不可思议,那么美妙可爱!
他们走上一条冻土路。路边上是几排光秃秃的树木,路上布满了车辙。树真漂亮!路上冻硬了的车辙真好看!啊,甚至,其中一条车辙里有块冰,隐约闪着银色的月光,多美妙啊!一个士兵经过时故意踩在上面,发出清脆的破裂声。这是多么美妙的音乐啊!
但他心中隐约有种不安。他听见士兵在讨论黎明来到的问题。银色的月亮依旧挂在缥缈浩瀚的天空上。她真是个尤物,像宝石一般!但是白天会有瑕疵吗?他不禁对即将到来的一天有些畏缩。黎明前的黑夜是如此的珍贵和自由。
是的,他敢肯定。他看见地平线上泛起鱼肚白。地面看起来开始坚硬,像个巨大结实的影子。他心里缩成一团。他扫视着一排排的士兵,觉得他们如同有节奏地在挪动的一群幽灵,青灰色的脸上真切地映着灰白的光。新的一天就要到了,而这一天让他惊恐。
黎明降临,玫瑰色的万丈光芒在东方天际震颤,奇异的鲜红的魔力笼罩着大地。他的脚边,薄冰隐约闪烁鲜红的光采,就连士兵们不断摆动的冻红了的手,也全给映红了。
太阳喷薄而出,先是露出轮廓,火一般地让人目眩,犹豫了一下,又猛地一跃而上。突然间出现了无数个树影、车辙影,草地灰白,冰在乌木似的阴影映衬下现出金色。士兵们的脸上闪现出喜悦的光芒。啊,真是神奇,真是好极了!要是总是这样该有多好啊!
当他们九点钟停在客栈吃早餐时,客栈的气味让他反胃:
啤酒和菜料都是昨天的。
他走到门口去看士兵。他们有的从大块半黑的面包上咬下一大口吃着,有的用折刀割成一块块吃。这仍让他很高兴。女人们正走来走去打泉水,士兵们粗俗地跟她们开着玩笑。他喜欢这些。
但是,这种魔力不可避免地在逝去。水晶般的欢愉正融化成他内心的孤寂和凄凉。他心乱如麻。啊,真是太可怕了。他的脸抽搐着。他为这使人战栗、完全的绝望而几乎要哭了。
他仍然有活干,跟士兵一起进行一天艰苦的活动。维持这个工作同时也就维系了他的生命。这个工作结束了,他就不得不面对乱成一团的绝望和恐怖。啊,不要想它了吧。他跟士兵们活动得很高兴,这荒无人烟的地方,这艰苦的实战演习。但愿上帝把这变成真的:战争及它所带来的死亡奖赏!到了下午,天空变成灰蒙蒙的一片,仿佛要压下来似的,令人压抑。他疲惫不堪,士兵们也疲惫不堪,他们绝望地任由寒冷沉重地侵蚀着身体。生活没法把寒冷排除在外。
现在,他的情绪低落到不能再低落了,他必须再一次考虑自己的处境。他必须记得他是个什么样的傻瓜,新的债务像粘乎乎的稀泥压在他身心上,他无望地、极为痛苦地意识到将会被赶出军队。接下来还能干什么?——除了死以外还有什么?毕竟,死亡对他来说是个解决办法。就这样吧。
他们不停地行进着,在巨大的铅灰色的天空下,因为疲劳而跌跌绊绊地走过一个寒冷死寂的乡村。士兵们疲乏困倦却默不作声,他们行进中步履沉重,很是压抑。弗雷德伯格也很困倦,觉得麻木,似乎他的脸给冷风冻麻木了一样。他再也不想什么了;他精神的痛苦就像内心给霜冻了一样。
他听见有人说天要下雪了。但是这些话对他来讲毫无意义。他如钟表千篇一律滴答着一样地行进着,一切都麻木冻僵了。
快进城了。在这样一个阴沉沉的下午,他觉得前面的城市无法忍受地压迫着他。啊,这可怕的、肮脏的郊区!生活是什么,怎么能过这无形无状的可怕的地狱般的生活!这一切都意味着什么?灰白琉璜色的灯光点缀着铅灰色的天空,人们像呆头呆脑的影子,从商店前经过。尽管还不到黄昏时分,商店却已开了灯,露出死一般的亮光。从暗淡的苍穹下飘落片片雪花,生气勃勃地弹在他大衣胸襟上。
终于,他可以转回家,朝他的住所走去,换换衣服,取取暖,因为他觉得自己就像士兵们难以下咽的冰冷、坚硬的面包一样冻僵了。对他来说,他的生活就如同这难以下咽的面包。
当他走近自己的房子时,雪稀稀落落地下着。他意识到屋门前有种不同寻常的骚乱。他仔细一瞧——一辆奇怪的马车、人群、警察。悬在心头的达摩克里斯剑掉落了。噢,上帝,一种新的耻辱,一种新的折磨!他的躯体仍在朝前走。它要不停地从痛苦走向痛苦,就如同我们的命运。没有例外,只有从痛苦走向痛苦这个过程,直到终结。真奇怪,人的生命是如此顽强!真奇怪,人类把生命变成对灵魂进行缓慢的长期折磨的过程。真奇怪,人生的一切尽在于此!真奇怪,要不是人,这种痛苦就不会存在。因为这不是上帝的痛苦,而是人类世界的痛苦。
他看见两位官员把白的、很沉的什么东西推进车厢里,呼地一声关上后门,转动着银色把手,然后绕圈跑到马车前面。马车启动,走了。但仍有不少人逗留在那里没走。弗雷德伯格故作镇静,飘飘忽忽地走过去。他知道,人们在谈论着他。他走上台阶,走进方形大厅。
那里站着一位警官,手里拿着记事本,正在向房屋管理人坎培尔先生问话。当弗雷德伯格从转门走进时,房屋管理人紧锁着眉头,显得焦虑不安,手一伸做了个手势,好像指出一名罪犯。
“啊!——冯·弗雷德伯格男爵先生!”他自我开脱似地说道。
警官转过身,礼貌地敬了个礼,优雅地,以官场那种无法容忍的自鸣得意说道:
“晚上好!打扰了!”
“什么事?”弗雷德伯格说。
他异常惊恐,敏感的性格受到了难以言状的伤害,觉得内心崩溃了,他成了一位屈从的唯唯喏喏的废物。
“我们发现两位女士死在你的房间里。”警官说道,开始作正式陈述。但他那冷淡的官腔下,是令人僧厌的浓厚兴趣!啊,现在是多么令人厌恶的暴露!
“死了?!”弗雷德伯格失声喊道,睁大着孩童般的眼睛。
他变得孩童般的幼稚,这位警官完全可以控制他,可以随心所欲地去折磨他。
“是的。”他查阅着他的记事本。“因炉子里的气体窒息而死。”
弗雷德伯格只能大睁着眼站着,毫无意识。
“请——上楼好吗?”
警官引领着弗雷德伯格走在前面。小伙子慢腾腾地爬着楼梯,觉得脊梁骨给钉住了一样,腿也不听使唤了。警官紧紧地跟在他身后。
他们到了卧室。警官打开门,女管家提了盏灯笼跟了进来。接着,正式的盘问开始了。
“昨晚一位年轻女士睡在这里?”
“是的。”
“请问,名字?”
“玛塔·霍恩内斯特。”
“霍—恩—内—斯—特。”警官拚写着。“那地址呢?”
弗雷德伯格继续回答着。这就是他的终结了。他脆弱的感情被刺穿,被扼杀了。在可憎的一轮问答中,这个活死人回答着那个活死人。问和答在继续,记事本由年纪大的死人之手写满了死了的年轻人的回答。
房间保持昨晚的状态未变。有她的一堆衣服,那件色彩鲜艳的大红衣裙软软地堆在她随意扔着的那个地方。椅背上,她那深红色丝质吊袜带结成圈悬着。
但是,不要去望,不要去看了吧。去埋葬他们的死者是这死者的职责。就像年长的死者已经埋葬了他们的死者,就让这年轻的死者去埋葬他们自己的死者吧。死者怎么能记住?他们死了,只有生者能记住,并且与他们已经逝去了的生者和平共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