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本没有别人。”他应和着。

“除了我?”传来她心醉神迷的最后几个字。

“是的。”

她好像松了口气,陷入了无尽的狂喜之中。

◎二

在这漫漫长夜中他们和谐地沉睡着。但是,两人开始做着怪梦,似醒非醒的怪梦,梦中她感到只有难以理喻的困乏。终于,她听到了连续低沉的叩门声。她挣扎着醒过来。叩击声又响起来了——她猛然一惊。有人在敲门——可能是勤务兵在敲门叫弗雷德伯格。一切显得这么超然不实。她把手放在那个还在睡的男人肩膀上,使劲推他。等了一会儿,又猛地推动,把他弄醒。他醒过来了,恼火地看到她在使劲猛摇。接着他听见勤务兵的敲门声,顿时精神一振。

“好的,海里希!”他说。

这种声音,真是怪异!仿佛是从遥远地方传来的令人难受的声音。不久,传来仆人低沉的嗓音。

“四点半了,先生。”

“好的!”弗雷德伯格说道。他机械地起床,点灯。她突然间异常清醒,觉得是白天一样。但这像是一个怪诞的不真实的白天。她看见他放下火柴,看见他走动着,迅速地穿着衣服。这房间里的晃动对她来讲都是烦人的。他显得模糊不清,不真切,是个看得见但是弄不明白的东西。她注视着他穿戴打扮的动作,看见他所有的行为,但是却从来没有看见他的内心世界。只有一种纷乱在萦绕着她,让她烦躁不宁,让她意识不到任何东西的存在。而她的大脑,处于一种奇异的、兴奋的空明之中,试图完全超然地思考。比如,她寻思仙人掌这种植物,这个开着纯红色花朵的莫名其妙的物体,在那世俗的、丧失了生命的生物上面,这些深红色的花朵是怎么产生的呢?深红色的花朵!它们多漂亮啊!那么它们是什么,冥冥之中又是什么东西在左右它们的命运?她又想到了他。他,也同那花一样,一个人又怎么能控制他,占有他?他在哪儿?他是什么?试想抓住他不是像想抓住空气一样吗?

他正把脸浸在冷水里——冷水的刺激对他有好处。他觉得似乎有人在夜间盗走了他的灵魂。他只是一具躯壳,毫无意识地轻快地移动着,茫然地步入那不可知的黑洞。他的身体灵活而有活力,可是他的理解力,他的灵魂却虚无缥缈。他非常迟钝,似乎灵魂完全游移于体外了。

“来吻吻我。”床上传来了轻柔的声音。他机械地走过去。

她双臂搂住他,清澈明亮的褐色眼睛看着他的脸,似乎也在找寻他的灵魂。

“你好吗?”她毫无意义地问道。

“不错。”

“吻我。”

他弯下腰,吻了她。

而她清澈的、十分吓人的眼睛仍然像是在搜寻他的内心世界。她那漂亮的、清澈透明的褐色眼睛把他吓得呆若木鸡。她的手插进他那柔软浓密漂亮的头发里,抓了满把的头发。这突然的动作吓了他一跳,而被紧抓的痛楚更令他感到恐惧不安。

“我要迟到了。”他说。

“哦。”她应着,然后放开了他。

他在系上衣时,朝窗外瞥了一眼,依然是夜晚:一个永恒的夜。天上有月,下面的街道上,路灯不时地闪着昏黄的萤光。这是永恒的夜。

门口传来敲门声和勤务兵的声音。

“咖啡,先生。”

“放在那儿吧。”

他们听见托盘放在门外地上,发出微弱的叮当声。

弗雷德伯格坐下来开始穿靴子。然后迈着男人坚定的步伐,出去把托盘端进来。他现在全副武装,觉得很重,但很安全。不过他总是意识到她那双眼睛,那双漂亮、清澈、圆圆的眼睛,从她那可怕的沉默中旁观着他的心。

房间里弥漫着浓郁的咖啡香味。

“喝点咖啡?”他的眼睛不敢正视她。

“不,谢谢。”

“就喝一点儿?”

“不,谢谢。”

她的声音听起来十分轻快。她瞧他把面包蘸在咖啡里,然后飞快地心不在焉地啃着。他并不清楚他在做什么,然而蘸了咖啡的面包和热咖啡让他觉得满足。他把剩下的咖啡一饮而尽,然后站了起来。

“我得走了。”他说。

她眼睛里含着一种奇妙的、深深打动人的微笑,这种微笑把他吸引到跟前。脸上闪烁出来的无比温柔的神情,使她显得那么漂亮,那么让人神魂颠倒,那么让人心醉神迷。她把他的头拉到胸前,紧紧地搂着,充满温柔和喜悦地喃喃道:

“亲爱的!亲爱的!”

终于,她松开了手,让他抬起头来。她的眼睛里好像凝聚着闪烁的梦幻的金色亮点。他看着她的眼睛,觉得自己迷失了。

“亲爱的!”她喃喃道,“你爱我,是吗?”

“是的。”他呆板地答道。

这梦幻的金色亮点似乎要从她眼睛里跃向他,向他探问着什么。他没精打采地坐着,仿佛出了神。她轻轻推了一下。

“难道你不走了?”她说。

他站起来,把腰带系在身上,身体在精致的衣服下面显得柔软。他穿上厚大衣,戴上尖帽子。他又是一位年轻军官了。

但是他忘了戴表。表就放在靠近床的桌子上,用表链吊着。他低头看着她,那张容光焕发的脸,漂亮零乱的头发,她真漂亮啊!但他觉得似乎离她很远。

“我能为你做点什么?”他问道。

“没什么,谢谢——我要睡觉。”她答道,带着微笑。那奇异的金色光亮又在她的眼睛里闪烁,他再一次觉得自己的心不见了,迷失得无影无踪。她那鲜艳过度的脸上显示出一种美好的心情。

他最后一次吻了吻她,说:

“那我把蜡烛吹灭?”

“好的,宝贝——我要睡觉。”

“好吧——你想睡多久就睡多久。”

她眼睛里金色的闪光好像要毁灭他似地向他袭来,她着实漂亮而惹人怜爱。他温柔地用手指尖摸摸她,然后突然吹灭了蜡烛,借助微弱的月光朝门口走去。

他走了。她听见他靴子在石级上嗒嗒作响——她听见他走在下面远远的人行道上的脚步声,然后他终于消失了。她一动不动地躺着,渐渐陷入一片死寂中。她再也不想动了。一切都完结了。她一动不动地躺着,完全,完全地给遗弃了。

但不久,打扰来了。有人在轻轻叩门,然后听到特丽莎因为冷而发抖的声音:

“咄!——我到你这儿来,玛塔,我亲爱的。独自留下来我可真受不了。”

“我来点灯。”玛塔说着,坐起来摸索着找蜡烛。“把门锁上,好吗?丽莎,那样的话就没有人能打扰我们。”

特丽莎随意地裹着斗篷,两根粗辫子乱蓬蓬地垂着。她看上去慵懒而安逸,像只跑回家的猫。

“呔!”她说着,“真冷!”

她朝炉子那边跑去。玛塔听见小铁铲的叮当声,铲煤的声音,然后是铁门的哐当声。接着特丽莎颤抖着往床边跑,吹灭了灯,缩进被子里,紧挨着她的朋友。

“这么冷!”她说,带着一种刚接触到温暖的美妙的震颤。玛塔挪到一边,以便两人都可以静静地躺着。

“你不高兴你不是他们中的一员吗?”特丽莎说道,想到这儿,不禁带着一丝颤栗。“咄!——可怜的家伙!”

“我高兴。”玛塔说。

“啊,睡觉——睡觉,多美妙啊!”特丽莎极满足地说道,“啊,这有多好!”

“是的。”玛塔说。

“早上好,晚安,亲爱的。”特丽莎昏昏欲睡地说。

“晚安。”玛塔应道。

她的意识若隐若现,然后便陷入了无意识的睡眠中了。房间一片沉寂。

屋外,西沉的月亮给高屋顶的房子划出尖尖的影子;两座巨塔耸立着直插天穹,就像两个黑乎乎的巨人。时间老人正在这沉睡的城镇上蹒跚走过。冰冻的马路上响起了不断催促的军官和畏缩着的士兵的脚步声。远处出现了一盏提灯,伴随着嘎嘎作响的牛车。借着挂在车辕杆上的提灯的映照,可以看见公牛灵活迈动的蹄子和不断甩动的浅色的下垂皮肉。它们慢慢往前拉着,沉重的车轮不断发出嘎吱嘎吱的响声。这些步行迟缓的动物拴在一起,头有节奏地摆动着。

啊,这就是生活!多美妙,每一件细小的事情都是这么美妙!对弗雷德伯格来说,在寒冷的空气中他响亮地发着命令,看着他的士兵像熊一样蹒跚趔趄地走回他们的位置,因为寒冷而笨拙地戏耍着,带着埋怨小跑,这有多美妙。

多么美妙,他走在士兵旁边有多美妙,在这万籁俱寂中听见他们沉重的靴子迈出的刷刷的脚步声是多么美妙!感觉到他身边这庞大的生命体变成了一个整体,感受到他们随风吹送的温暖和呼吸,多么美妙!弗雷德伯格像位宣判死刑的人,紧紧抓住一切,每一种印象都像是一种极为宝贵的享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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