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度的畏惧加深了她的诧异,似乎整个世界都陷入了一片混沌之中。什么都没留下。她好像是抓住空气做立脚点。

他坐着呆视着前方,显得麻木迟钝。他在注视着蜡烛的火焰。在一片超然麻木中,他意识到这火焰是迅速流淌的洪水,从烛芯迅速流淌穿过白色的波涛,向上冲入黑暗之中,如同一个喷泉突然泡沫迸溅,然后平滑地流淌着。一个人能拦住这股泛滥的洪水吗?他拿起一张纸,陡地把火焰暂时隔断了。

烛光的闪动把红衣女郎吓了一跳,她似乎从恍惚出神的状态中苏醒过来。现在她清晰地看见他的脸,聚精会神,难以揣摩,出世了一般。他已经从世俗的自身中完全超脱出来了。

“这不是真的,是吧?”她说,“还不至于那样悲惨,对不对?——只是你的自尊心受到了伤害,你的愚不可及的微不足道的自尊心?”那口气如同在辩护。

他目光清晰地坚定地看着她。

“我的自尊!”他说,“难道不是我的自尊?没有了自尊那我是什么?”

“你是你自己,”她说道,“即使他们剥光了你的衣服,让你赤裸裸地走到街上,你还是你自己。”

他眼睛里冒火,嚷道:

“什么意思,我自己?你的意思是,我穿着现成的平民衣服,到处做一些肮脏的苦活:那就是我自己!”

她紧皱着眉头。

“但是,你对于我来说,你那赤裸裸的自我对我来说,多少也是一种安慰,对不对?——那是一切。”她说道。

“要是毫无意义的话,它是什么?”他说,“那只不过比一磅巧克力糖衣杏仁稍多一点而已——它毫无意义,——除非像你说的,做个每周25先令的小职员。”

这席话深深地刺伤了她的心。她惊诧地呆望了一会儿。

“那它现在意味着什么?”她说,“一个了不起的少尉!”

他情绪低落地做了个手势。

她眯着眼睛瞧着他。

“那我们的爱情!”她说道,“它对你也没有意义,毫无意义吗?”

“对我,一个下贱的职员来说,它是什么意思?爱情是什么东西!它意味着一个男人在这世界上仅仅是块脏兮兮的抹布?——要是生活中我是一个可怜的脏兮兮的下等职员,你以为我还有什么值得去爱?”

“这有什么关系?”

“这大有关系。”

一阵沉默后,她心中的怒气勃然而起。

“对你来说,我什么感觉,是否在意都没有关系。”她提高了嗓门喊道,“他们要把他带扣子的可怜军服剥掉,他只好成为一个普通的小百姓,所以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对准自己开上一枪。那没有关系,我在那儿……”

他执拗地缄默地坐着。他觉得她太粗俗了,她的疯话丝毫也没有改变自己的情境。

“难道你看不出你对于我有什么价值,你这聪明的小男人?”她狂怒地嚷道,“我爱着你。两年来,我全身心地爱着你——而你对我撒谎,说你爱我。现在,我得到了什么?他要自杀,因为他那可怜的虚荣心受到了伤害。——啊,一个傻瓜!”

他仰起头,固执而傲慢地看着她。

“你所说的,”他说,“丝毫也改变不了眼前的现实。”

她痛恨这样冷酷的话语。

“那你就自杀吧,”她叫道,“你就值每周25先令了!”

令人窒息的沉默。

“没有值不值的问题。”他说道。

“哈!”她嘲讽地突然叫道。

话已经说完了,她再也没什么可说的了。两个人隔得远远的,一言不发。一动不动地坐了一段时间后,她终于站起来,直朝她的帽子和斗篷走去。当他领悟到对方的意思时不禁有些畏怯了。现在,他可受不了她离开。他畏缩着,似乎受到了鞭打。她随意地戴上帽子,然后把暖和的方格呢斗篷披在肩上。她的帽子是黑色光滑丝绸质地的,缀着一撮闪亮的鸡毛,方格呢斗篷是深绿和蓝色相间的,斗篷披在那眩目的红衣服上。她多么漂亮啊,像是笼罩在火光中的圣母!

“再见,”她说道,声音中带着嘲弄。“现在我要走了。”

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好像上了脚镣。她稍微犹豫了一下,然后朝门口走去。

突然,他像只猫一样一弹而起,背靠着门,面对着她。眼睛睁得像猫眼一样溜圆,就这样盯着她。一种女性的柔情在她内心中激荡着。

“我要走了。”她恳求道,“你知道这样没有什么好处。——你知道这没有任何好处。”

她可怜巴巴地站在他面前。他的嘴角渐渐露出一丝笑意。

“你不要我。”她继续说道,“你知道你不是真的要我。——这样做只是要显示你对我的束缚力——这不过是下流的把戏。”

但他始终没作声,只是眯着眼睛,色迷而冷酷地微笑着。

她畏缩了,感到害怕,然而又很着迷。

“你不会走了。”他说。

她徒劳地想要反抗。

“我会喊的。”她威胁道,“我要让你当众出丑。”

他带着报复和嘲弄,又一次眯着眼睛无所谓地笑着。

“那就喊吧。”他说。

听见他平静的猫一般的声音,她不禁产生了一种陶醉感。

“我会的。”她说道,目光带着挑战盯着他的眼睛。但是,黑黑的、溜圆的瞳孔里的笑意又一次使她顿生柔情。

“难道你不让我走?”她声音沙哑地恳求道。

现在他满脸都是笑。

“把帽子摘掉。”他说。

他走上前来,用轻快灵活的手指拔掉帽子的别针,松开斗篷的挂钩,把东西搁在一边。

她坐在椅子上,然后又站起身,走到窗户前。下面街道上渺小的身影仍跟先前一样在移动着。她打开窗户,身子探出窗外,呜呜地哭了起来。

当她穿着长长的、鲜红的衣服站在窗前,身子探出窗外时,他正恼火地看着她。她真是让人恼火。

“你会着凉的。”他说。

她置若罔闻。瞧那紧张的姿势,他猜想她在哭。真令他恼怒得要发疯。踌躇了几分钟之后,他走过去,一只手搂着她。他的手碰上去柔软微妙,然而与其说温柔,倒不如说是冷漠。

“走开吧,”他说,“不要站在冷风里——到那边去吧。”

他扶着她慢慢走到床边,坐在她身旁。

“你哭什么?”他嗓音出奇响亮地问道,声音中有一种非常得意的震颤。而她的眼泪却像断了线的珍珠掉得更快了。

他吻着她那柔软而鲜艳的脸,尽管被泪水沾湿,但却很温暖。他一次又一次地吻着她,柔嫩的脸上那咸湿的泪水让他很快意。她扭过脸去,用手帕揩了揩,然后擤着鼻子。他觉得很失望——然而,他喜欢她擤鼻子的样子。

突然,她滑下去,脸埋在床上,大声哭叫道:

“你不管我——噢,你不爱我——我以为你爱,而且你让我就这样想的——可是你不爱,噢,你不爱,我受不了这个。——噢,我真受不了。”

他坐着静听她那奇怪的动物般的哭嚎,眼睛非常得意地闪烁着,身体好像在不断膨胀,充满了力量。他紧蹙着眉毛,轻抚着她的头,温柔地抚摸着她那埋在床上的脸。

她突然脸蹭着床单,再次抬起头。

“你骗了我。”当她坐在他身边时说道。

“是吗?那我也骗了我自己。”他觉得身体里充满了男性生气勃勃的活力。在这种力量的支撑下,他几乎想大笑一场。

“是的。”她莫名其妙地答道,带着宿命论的色彩,好像又沉浸在自己的思绪中,脸部再次抽搐起来。

“我那么爱你。”她话语里带着颤抖,眼泪也涌了出来。他心中不禁有种快乐的丁当声。

“我爱你。”他温柔地说道。然后轻轻地抚摸着她,柔情地吻着她,仿佛处于一种难以捉摸的、受压抑的心醉神迷之中。

她执拗地摇着头,试图摆脱他的抚弄。她终于挣脱出来了,然后转过头带着惧怕和疑惑的眼光看着他。他眼睛里那小小的亮点摄魂夺魄似地在诡秘地笑着。

“不要这样伤害我。”她颤声嚷道,进行最后一次抗议。

他脸上闪现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他捧着她的脸,温柔而迷乱地吻着她,像阵柔顺而令人麻醉的雨。他感到自己是充沛活力的源泉,全身在不断地震颤着。

她仰起脸,睁开眼睛,脸上湿漉漉的一片,褐色的眼睛闪闪发亮,恰如雨后的树叶中突然穿过的一缕阳光。她透过泪眼朝他微笑着,似一位求知的孩子。而他温存地、无限温柔地用嘴、用他那柔软的小胡子吻干她的泪水。

“你永远不能自杀,因为你是我的,是不是!”她恳求道。

她非常熟悉他身体美妙的震颤。

“是的。”他说。

“都是我的?”她说道,提高了调门,并带着狂喜。

“是的。”

“除了我以外没有别人?根本没有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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