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他说,突然转过话题。“为了让你高兴,我……我就回来了。”

他绝望地说着,话音愈来愈低,终于哑然无声了。他是个遭受厄运的人。她看着他:他显得那么微不足道。她鄙夷地转过身来,然而却有些害怕,因为她爱着他。

他孤立无助地就那样呆站了一会儿,然后费劲地移了几步,坐到写字台前。他现在这模样在她看来活像是一条夹着尾巴的狗。

他看见了写满她名字的那张纸。他有些模糊地想:她肯定在写她名字中得到满足。他拿起印章不停地在手指间弄来弄去,做些小把戏。印章不时地掉在桌子上,发出让人心惊的格格声,弄得玛塔更加生气。而他似乎已把她忘了。

她呆呆地立在那儿,瞧着他神情恍惚麻木地前倾着身子坐着。精致的军服轮廓鲜明地显露出他的后背。她看着他的时候,总觉得有什么东西在折磨着她,一直到她几乎无法忍受:他体型优美的身体诱惑着她,他的麻木恍惚和可怜凄惨又令她怜悯,而他陷入于自己的悲剧不能自拔,对她的忽视和冷漠又在激怒着她。她所有的愿望好像是要控制他,吸引他的注意力,把他从男人的无动于衷中拉回来。

“我猜你因为我回来晚了在生我的气?”他话音里微带嘲讽。他陷入灭顶之灾的时候,她却对一些琐事吹毛求疵!他真正的痛苦有多大啊!她的恼怒又是多么渺小,多么微不足道啊!

他声调里隐含的东西让她恼火,心一下子凉了半截。

“我并不是很满意。”她冷冷地说道,转身走到窗前。

他仍旧俯在桌上,手里摆弄着什么东西。她朝他瞅了一眼。他多么紧张不安哪!他有一双漂亮的手,手指上大大的黄玉图章戒指泛着金色的光芒。啊,要是他的手真的胆大妄为,鲁莽粗心该多好啊!但是,它们总是好像有罪,如此懦弱。

“我现在完蛋了。”他突然叫道,好像是自言自语,椅子微微向后倾斜。他身体的动作那样优雅从容,那样灵敏!对了,就是这令她如此着魔!

“为什么?”她轻描淡写地问道。

他一时火冒三丈,没想到她是如此随意轻率。要是他中弹的话,她也不会比接受半磅蜜饯更受震动。

“为什么?”他重复道,没有一句多话。“同往常一样不重要的原因。”

“负债?”她轻蔑地叫道。

“一点不错。”

她怒火中烧。

“你作了什么?——又输了钱?”

“3000马克。”

她气愤得说不出话来。

“你真是个傻瓜!”她说,盛怒之下,又好一会儿没有说话,“那你就完蛋了,3000马克就完蛋了?”她高声嚷道,嘲弄着他。“你可真便宜啊。”

“3000马克——还有其他一切。”他说道,尽量保持男子汉的镇定自若。

“还有其他一切!”她轻蔑地重复道。“为了那3000马克,还有其他一切,你的命就没了?!”

“我的职业。”他纠正她的话。

“噢,”她讥刺着,“只有你的职业!我还以为是生和死的问题呢。只有你的职业?哦,只有那个!”

在她的嘲弄下他的眼睛里放射出愤怒的目光。

“我的职业就是我的生命。”他说道。

“噢,是吗!——那你不是一个男人,你只是个职业?”

“我是位绅士。”

“噢,是吗!多滑稽啊!是位绅士而不是个男人,这有多好笑啊!——我想你的意思是除了你的职业以外空洞洞的你一无所有,你就是这样一位绅士!”

“没有了名誉——便什么都没有了。”

“那我可不可以问你的名誉是什么?”她极为辛辣地嘲讽道。

“是的,你可以问,”他冷静地答道。“要是你不知道而没有人告诉的话,我怕我永远不能解释了。”

“噢,你不能!不,我相信你——你没有能力解释这个,它经不起解释。”又是一阵长时间、紧张的沉默。“那么说你负了太多的债,你怕他们会把你从军队里踢出去,因此你就名誉扫地,是吗?那,那接下来又是什么呢?”

她话语中充满冷嘲热讽。他听到她说“从军队里踢出去”又不禁畏缩了一下。但是他向后倾斜着椅子坐着,装作无动于衷的样子。

“我负了太多的债。而且我知道,他们会把我从军队里踢出去。”他重复一遍,刺到了痛处。“那之后——我可以自杀。或者可以到一家餐馆当侍者——或者甚至可能做个职员,每周拿25个先令。”

“真的吗?还有那么些选择!嗯,干吗不,干吗不能在德国餐馆做侍者呢?那可能会好极了。”

“干吗不?”他冷冷地说道,“因为那不会是我。”

她看着他,看着他贵族气派的优雅体格,极为灵巧的身体。对他令人自豪的古老家庭的德式崇拜在心中油然而生。不,他不可能成为一家餐馆的侍者的:她受不了这个。他是这样一个文雅优美的人物。

“哈!”她突然叫道。“不会到那种地步的。要是他们把你从军队里一脚踢出去,你会找某个人去说情——你就像一只猫,会自立的。”

但这正是他所不能的。他不像一只猫,他太不相信自己了。首要的是他就像一个远离人群的孤立的人,根本不相信自己。他知道自己够聪明的了,是位贵族,模样英俊,比大多数男人更为灵活机敏。但问题是除了他所属的这个社会阶层外,他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是,根本就是个无足轻重的人。他十分嫉妒那些普通劳动者,他看见他们身上所体现的某种男子汉的镇静沉着,还有一种脚踏实地的几乎愚蠢的自信。他自己——他可以引导这样的人穿过地狱之门——因为在他引导的时候,他还会在乎什么危险或伤害呢?但是——要让他跟现在的这一切断绝联系,那他成什么了?只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只会过着毫无意义的人生。

但是,平民家庭出身的她,却不能完全理解。最好就让她这样懵然无知吧。一个男人跟爱她的女人接触的时候,应该是自由的、不妥协的、高傲的人——他可以假装这样。但是他知道自己不是这样的人。他知道他获取价值的这个世界就是他的情妇,她是任何别的女人所不及的。他内心羞涩,渴望,几乎是怯懦地希望不是这样,但事实却是如此。

因此,他听见她说“你像只猫”时,心里便有些妒意。

“我应该说服谁?——某个愿意嫁给我的女人吗?”他说道。

这是条出路,而且对他来说这是几乎不可避免的事情。但他觉得这是他做人最后的失败。

这句话极大地伤害了她,使她痛不欲生。她宁肯他死去,因为那样她自己的爱才不会化为灰烬。

“如果你想的话,那就结婚吧。”她有些结巴地说。

“那当然。”他说。

长时间的沉默。这是完全没有希望的迹象。

“为什么从军队里出去,并且充分发挥你自己的机智这回事,”她终于开口问道,“让你那么害怕?而别的男人却很坚强。”

“我不是他们。”他说。

为什么她老是折磨他?她好像喜欢折磨他。被军队开除的念头萦绕在他心里,让他极为痛苦,觉得不如死了干脆。他恍惚看见自己穿着卑贱的平民服装,忙着做一些卑下的工作。

这真是个过于沉重的十字架,令他无法忍受。

跟她说话的是谁?是她自己,一位女演员,小商人的女儿。而他却永远只会是他自己。他们中的一个怎么会为另一个说话?那是不可能的。他爱着她,他爱她远胜于一般男人爱他们的情妇。他确实很在意,——以至于让人奇怪他为爱她而骄傲就好像那是个荣誉……但是她理解力有限。因此,在她的理解力之外,她对他毫无用处,她最好让他独自呆着。在这场危机当中,——这是他的危机,他即将垮掉——她不应该擅自说话了,因为她不理解。但是,她却爱折磨他,这是不容置疑的。

“为什么工作会伤害你?”她又发话了。

她抬起头,受着折磨的那张脸是苍白的,灰色的眼睛里闪烁着恐惧和仇恨。

“工作!”他叫道,“你认为我值多少?——每周25先令,要是我走运的话。”

他那显而易见的痛苦打动了她。她哑口无言地坐着,眼睛瞪得大大地呆望着他。他脸色因为痛苦和害怕而变得惨白,随意搁在桌上的手也在不断地抖动着。她非常惊讶,同时脑海里又充满了令人心寒的深深的畏惧。他真的这么在乎?对他来说至于这么重要吗?他在说他每周值25先令时,他就像一个伤透了心的人。他漠然地坐着,一副完全被击垮了的神态。她寻找着过去的他,然而已不复存在了。她寻找着这个男人,这个爱她的心灵自由的人。然而他不是,他不见了,只留下了一具躯壳。只剩下个带着一张惨白的脸的东西坐在椅子里,茫然凝视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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