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你得从那儿挪一下,”伊丽莎白说,“他们要把他抬回来。你坐到摇椅里吧。”

老母亲机械地站起身,坐在炉火旁边,伤心不已。伊丽莎白走进餐具室,又取出支蜡烛。就在那儿,在这间光秃秃瓦片下面的小棚屋里,她听见他们来了。她一动不动地站在餐具室门口听着。她听见他们走过房子的一头,费劲地下了三级台阶,拖沓的脚步声和轻声低语混杂在一起。老妇人也静了下来。这些男人一起走进了院子。

然后,伊丽莎白听见矿井经理马修斯说:“你先进,吉姆。小心点!”

门开了。两个女人看见一个矿工倒退着走进房间,双手抬着担架的一头,担架上可以看见死者钉了钉子的矿靴。两个抬担架的人慢了下来,前面的那人低头躲过了门楣。

“把他放在哪儿?”经理问。这是个长着白胡子的矮个男人。

伊丽莎白猛然清醒起来,拿着未点燃的蜡烛从餐具室走了过来。

“客厅里。”她说。

“放在那儿,吉姆!”经理指点着,两个抬担架的人倒退着走进小房间里。当他们笨拙地走过两道门时,盖在死者身上的外套掉了下来。女人们看见她们的男人赤着胳膊躺着,因为他干活时光着膀子。老妇人发出恐怖的压抑的声音,又开始哭泣。

“把担架放这边。”经理急促地说,“给他把衣服盖上,小心点,小心!看你……!”

一个男人碰掉了一只装菊花的花瓶。他尴尬地愣了一下,然后放好担架。伊丽莎白没有看她的丈夫。她一进屋子,就去收拾花瓶碎片和花。

“等一会儿。”她说。

她用揩布把水抹干,三个男人沉默地等待着。

“唉,怪事,怪事,真是怪事!”经理说道,紧皱着眉,因这场祸事而不知所措。“一辈子都没碰见过这样的怪事,从来没有!他没有事该走了,刚好有块石头掉在他身上,把他关在里面。还没有四尺大的空间,没有——而且几乎没伤着他。”

他低头看着死者,他面朝下躺着,露着膀子,身上沾满了煤灰。

“真是邪门,”医生说,“这是我见过的最可怕的事,仿佛是故意做的。石头当头掉下,把他罩在里边,像一个捕鼠器。”

他做了一个急剧下行的手势。

矿工们站在一边,绝望地摇着脑袋。

这件恐怖的事情震憾着所有的人。

这时楼上传来女孩尖声的叫喊:“妈,妈——是谁呀?妈,是谁呀?”

伊丽莎白急忙冲到楼梯口,打开门:

“去睡觉!”她严厉地喝斥着,“你嚷什么?马上去睡觉——没有什么事——”

然后她开始爬上楼梯。他们听到她走在木板上,走在小卧室涂了涂料的地板上,清晰地说:

“是怎么回事?——你是怎么回事,蠢东西?”她的声音颤抖,充满着不真实的温柔。

“我以为有人来了。”小女孩埋怨地说,“他回来了吗?”

“回来了,他们送他回来了。没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像个乖孩子,睡吧。”

他们听见她在卧室里说话的声音,当他们在下面等着时,她在给孩子们盖好被子。

“他喝醉了?”女孩胆怯地问,声音很细微。

“不!不——他没醉!他——他睡着了。”

“他睡在楼下?”

“对——一动不动。”

沉默了一会,男人们听见小孩惊恐的声音:

“那是什么声音?”

“我告诉你没什么,你还操什么心?”

这声音是祖母在呜咽。她坐在椅子里摇晃着,呜咽着,忘记了一切事情。经理抓着她的胳膊,对着她“嘘,嘘。”

老妇人睁开眼睛,看着他。她被这一打扰弄得很惊讶,看起来似乎还带着几分疑惑。

“几点了?”——孩子带着埋怨的情绪轻声问了这最后一个问题,不愉快地进入了梦乡。

“10点。”母亲更为轻柔地回答。接下来她肯定在俯身亲她的孩子。

马修斯向几个男人招手,示意大家离开。他们便戴上帽子,拿起担架,跨过死者,蹑手蹑脚地步到屋外。直到离开醒着的孩子很远,他们才开口说话。

伊丽莎白下楼时,发现只剩下她婆婆独自跪在客厅地板上,俯在死者身上,眼泪扑簌簌地洒在他身上。

“我们得为他准备丧事。”这位妻子说道。她把水壶放在炉子上,然后转身回来跪在他脚边开始为他解鞋带。房间里阴冷潮湿,而且因为只点了一支蜡烛而显得昏暗,所以她只好埋着身子,脸差不多挨到地板了。终于,她脱下了这双沉甸甸的鞋子,把它们搁在一边。

“现在,你得帮助我。”她低声对老妇人说。他们一起把这男人的衣服剥掉。

她们站起来,看着他躺在那儿,显露出死亡的肃穆和尊严时,女人们又害怕,又充满敬意地呆呆地站着。很长一段时间她们就那样站着不动,低头看着他。老妈妈在啜泣。伊丽莎白没有哭。她看他自顾自地躺在那儿,显得那么不可亵渎。她仿佛跟他没有关系,她没法接受这一点,便弯下腰,索取自己的那一份权利似的把手放在他身上。他身体仍旧很暖和,因为他死的那个矿井很热。母亲捧着儿子的脸,语无伦次地在嘟囔着。她老泪不断地掉落下来,就像雨滴从湿乎乎的树叶上掉下来一样;母亲不是在哭泣,只可以说她的眼泪在流淌。伊丽莎白脸颊贴着丈夫的尸身,吻着它。她仿佛在听,在询问,试图找出一些线索。但没法做到这一点,她被赶开了。他是坚不可摧的。

她站起来,走进厨房。往脸盆里倒些热水,拿了肥皂,法兰绒布和一条柔软的毛巾走出来。

“我得给他洗一洗。”她说。

老母亲直挺挺地站起身,看着伊丽莎白小心地给他洗脸,小心地用法兰绒布给他刷嘴边亚麻色的大胡子。她心里充满了深不可测的恐惧,她必须要伺候自己的儿子。老妇人很嫉妒地说:

“让我来给他擦身!”说着她跪在另一边,伊丽莎白在一边洗,她在一边慢慢地擦干,黑色的大帽子不时碰到了儿媳的黑发。她们就这样沉默地干了好一阵子。她们从没有忘记这就是死亡。触摸到这男人的尸体,使她们产生了各不相同的奇异的情感:极大的恐惧感压抑着她们两人,母亲觉得死者给送回了她的身体,她不成其为母亲了;妻子觉得自己与这个人的灵魂格格不入,肚子里的孩子成为了一个新的包袱。

终于洗完了。他看上去是个英俊的男人,脸上毫无饮酒的痕迹,皮肤白皙,肌肉发达,四肢匀称,只是已经死了。

“上帝保佑他。”母亲在低声祷告,总是盯着他的脸,全身惊恐地说道:“亲爱的孩子——上帝保佑他!”她以一种微弱的恐惧和母爱说道。

伊丽莎白又倒在地板上,脸贴着他的脖子,颤抖着,战栗着。但她又得离开。他死了,她生机勃勃的肉体无法与他抗衡。一阵惊恐和疲惫攫住了她:她是徒劳的。她的生命就像这样流逝。

“他像牛奶一样白,像十二月的婴儿一样纯洁。上帝保佑他,我最亲爱的!”老妈妈自言自语地咕哝道。“身上没有一个疤,就像任何一个小孩一样清澈、干净、洁白、漂亮。”她骄傲地嘟囔着。伊丽莎白仍旧把脸埋在他身上。

“他平静地走了,利兹——平静得就像睡着了一样。他是不是很漂亮,这宝贝儿?哎呀,——他肯定找到了一块乐土,利兹。他罩在里面,就已经弄妥了,利兹。他有时间,要是他没有找到乐土的话,他看上去不会像这个样子。这宝贝,亲爱的宝贝儿。哎呀,可是他开心地大笑了。我喜欢听他笑。他非常开心地大笑了,利兹,就像一个小伙子……”

伊丽莎白抬起头。这男人的嘴巴在浓密胡子的遮盖下,在萎缩着,微微张开。眼睛半开半合,朦胧而没有神采。他的生命已经烟消云散了,与她成了两个世界。她清醒地知道对她来说,他是多么陌生的一个人。她的心中始终是不冷不热,仅因为跟这脱离肉体的陌生人结合才跟他生活在一起的。这就是生活的意味——在生活表面的热烈遮掩下的,是完全彻底的分离。她害怕地别过脸去。事实太让人接受不了。他们之间毫无联系,然而却走到了一起,把自己的裸体交给了对方。很久以前,在每一次他完事之后,他们就变成像现在这样是两个独立的人。他跟她一样不负责任。孩子在她的肚子里就像块冰。当她看着这个死去的男人,她的心就会生冷、漠然、清晰地诉说着:“我是谁?我一直在做什么?我一直在跟一个不存在的丈夫斗。他却始终存在。我做错了什么事?跟我一直生活在一起的那人到底是谁?残酷的现实就在眼前,这个男人就躺在这里。”她的灵魂因为害怕而死去了:她清楚地知道她从来没有真正地认识他,他也没有真正地认识她,他们在黑暗中相遇,在黑暗中争斗,不知道他们遇到的是谁,也不知道跟他们斗的是谁。现在她看清了,而且因为看清了而变得缄默不语。因为她错了。她说过他是个两面人,她曾觉得跟他很熟悉。而他最终离她而去,生活在她从未生活过的地方,感觉她从未有过的感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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