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还没回家吗?”男人没有任何形式的客套话,但问语中带着敬重和同情。“我说不上他在哪儿——他不在那儿!”——他猛一扭头,意思指“威尔士王子”酒馆。

“他可能去‘紫杉树’酒馆了。”莱格利太太说。

大家都没说话。莱格利显然心里想摆脱什么事。

“我完成了定额就离开他走了。”他开始叙说道,“我们走的时候,已经是超过下班时间大约10分钟了。当时我喊,‘瓦尔特,你还不走吗?’他说,‘你们先走吧,我过会儿再走。’所以我们就从井下上来了。我和鲍威斯估计他会坐下一趟挤得满满的罐笼上来……”

他茫然不知所措地站着,仿佛在回答遗弃伙伴的指控。伊丽莎白·贝茨现在再一次肯定他出事了,急忙假设道:

“我希望他像你所说的去了‘紫杉树’。这不是头一回了。刚才看到他没回家,我烦躁得头脑发热。他们把他搀回来的时候他也就到家了。”

“是呀,不至于太坏的!”那个女人有些叹惜道。

“我现在出去到迪克家看看他是否在那儿。”男人自告奋勇道,担心自己过于惊恐,以至于随随便便地对待此事。

“噢,我真没想到给你们添了这么多麻烦。”伊丽莎白·贝茨恳切地说。不过他明白她对这个建议很赞成。

当他们跌跌撞撞地朝小道走时,伊丽莎白·贝茨听见莱格利太太跑着穿过院子,开了邻居家的门。听到那脚步声,她突然觉得全身的血液都从心脏流走了。

“小心点!”莱格利提醒道,“我说过好多次了,要把这道上的深沟给填上。不然,总会有人在这儿摔断腿的。”

她恢复了常态,跟着矿工飞快地走着。

“家里没人,我不放心孩子们独自在家。”

“是呀,你用不着去!”他客气地答道。他们很快走到她家门前。

“我用不了多少时间就会过来的。不要烦躁了,他会没事的。”男人说。

“太谢谢你了,莱格利先生。”她答道。

“不必客气。”他结结巴巴地说,继续朝前走,“我过会儿就来。”

屋子里静悄悄的。伊丽莎白·贝茨摘下帽子和披肩,把地毯卷了起来。做完这些,她便静静地坐了下来。这时已经是9点过几分了。她被矿井边卷扬机迅速的旋转声吓了一跳,它下降时,牵引绳子的制动器呼呼作响。她又一次觉得全身血液奔涌的痛楚。她举起手,高声叫道:“天哪!——才只有9点钟!”她在责备自己太过于紧张。

她坐着纹丝不动,仔细聆听着外面的动静。就这样过了半小时,她已经筋疲力尽了。

“我这么苦等究竟是为了什么?”她自怜自艾地说,“这样做只是徒增烦恼而已。”

她又拿起了针线活。

10点差一刻,外面响起了脚步声。是一个人!她盯着门,等着门给推开。这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女人,戴着无边有带的黑帽子,披着黑色的羊毛披肩——是他的母亲。她60岁左右,脸色苍白,长着蓝眼睛。她脸上满是皱纹,显得很悲苦。她关上门,转向儿媳妇,带怒气地说:

“啊,利兹,我们该怎么办?我们该怎么办?”她叫道。

伊丽莎白警觉地挺直了身子。

“怎么回事,妈妈?”她说。

老妇人坐在沙发上。

“我不知道,孩子,我不能告诉你!”她缓慢地摇了摇头。

伊丽莎白盯着她,心中既焦急又烦恼。

“我不知道。”老祖母答道,长长地叹了口气。“烦恼总没个尽头,没有尽头。我经受了太多的事,我相信已经够了……!”她任由眼泪流淌着,没有去擦。

“可是,妈,”伊丽莎白打断她道,“你这是什么意思?是怎么回事?”

老祖母慢慢地擦着眼泪。那有如泉涌的眼泪被伊丽莎白的直截了当打住了。她慢慢地揩着眼泪。

“可怜的孩子!哎,你这可怜的孩子!”她呜咽道,“我不知道我们该做什么,我不知道……——而你也是一样——出事了,确实出事了!”

伊丽莎白在等着下文。

“他死了?”她问道。说出这话时她心里嘭嘭咚咚地跳得厉害,尽管她为自己的没遮没拦而感到有些羞耻。她的话吓坏了老妇人,几乎使她当真。

“不要这么说,伊丽莎白!我们不希望有那么糟,是的,愿上帝饶恕我们,伊丽莎白。我正坐在镜子前准备上床睡觉,杰克·莱格利来了,说:‘贝茨太太,你最好到铁轨边去。瓦尔特出了点事故,你最好去陪着他妻子直到我们把他弄回家。’我没来得及问他一句话,他就走了。我就把帽子戴上,顺着铁路直接过来了。利兹,我心想:‘唉,那可怜的孩子,要是突然有人来告诉她,不知道她会怎么样。’你不必为这事心烦意乱,利兹。——你知道你现在正怀着孕。有多久了,六个月——还是五个月,利兹?唉!”——老妇人摇了摇头——“时间过得真快,时间过得真快!唉!”

伊丽莎白思绪万千。要是他死了——她能靠那微薄的抚恤金过日子吗?她能干什么?——她迅速地算计着。要是他受伤了——他们不会把他送进医院——天天照顾他那有多烦人哪!不过也许她能让他戒酒,去掉其他一些不良嗜好。她会的——在他疗伤的时候。一想到这里,她眼睛里忍不住充满了泪水。但她一开始就有多感伤啊。——她转而想到自己的孩子。任何情况下,她都是他们的依靠。抚养他们是她的天职。

“唉!”老妇人又叹了口气,“想起他给我第一次挣的工资时的情景仿佛才只一两个礼拜。嗯,他是个好小伙子,伊丽莎白,他是这样的,以他自己的方式。我不知道为什么他慢慢有了这些毛病,我不知道。他在家时是个快乐的小伙子,激情饱满,兴高采烈。不用说,他现在有一些毛病,他是有!我希望上帝会饶恕他,我希望这样,我希望这样。你跟他有一些矛盾,伊丽莎白,你们之间确实有矛盾。可是他当年在我身边时是个非常快乐的小伙子,他是的,我能保证。我不知道怎么……”

老妇人用一种一成不变的恼人的声音继续唠叨着往事,而伊丽莎白在集中全部心思想着自己的事。她突然吓了一跳,听见卷扬机迅速呼呼运转,制动器带着尖厉刺耳的声音在旋转着。接下来,她听见引擎慢了下来,制动器也没了声响。老妇人并没有注意到这些。伊丽莎白不安地等着。婆婆说着说着陷入了沉默。

“可他不是你儿子,利兹,差别就在这。他小时候什么样我记得清清楚楚,我学着去了解他,为他着想,你得去为他们着想。”

10点半了,老妇人还在说:“可是从头到尾都是麻烦;永远不会没有麻烦,永远不会那样——”这时大门砰地打开了,台阶上响起了沉重的脚步声。

“我得走了。利兹,让我走。”老妇人叫道,站起身。这时伊丽莎白已到了门口,门口有一个穿着工作服的男人。

“我们把他抬来了,夫人。”他说。伊丽莎白的心一下子悬了起来,然后又剧烈地跳动着,几乎使她窒息。

“他是……事情糟吗?”她问。

这男人转过脸去,望着黑暗中,说:

“医生说他已经死了几小时了。”

老妇人刚好站在伊丽莎白身后,颓然地落在椅子上,摆着手,哭叫着:“啊,我的儿呀,我的儿呀!”

“嘘,别作声!”伊丽莎白说,眉头一蹙。“安静点,妈妈,不要吵醒孩子们;我无论如何不想让他们下来!”

老妇人轻声呜咽着,身体在抽搐。那男人退开了。伊丽莎白往前走了一步。

“是怎么回事?”她问。

“嗯,我也说不大清楚。”那男人答道,显得很不安。“他完成定额时大伙都已走了,一大块石头掉下来挡住了他。”

“砸死他了?”寡妇叫道,全身颤栗了。

“没有。”男人说道,“石头掉在他后背。他脸朝下,石头没碰着他,但把他闷在里面了。他好像是窒息死的。”

伊丽莎白倒吸了一口凉气。只听见背后老妇人哭叫道:

“什么?——他说是什么?”

男人高声地答道:“他是闷死的。”

老妇人顿时嚎啕大哭,这使伊丽莎白感到痛楚减轻了许多。

“噢,妈,”她说,手放在老妇人身上,“不要吵醒了孩子,不要吵醒了孩子。”

她哭了一下,不知所措,而老妇人抽搐着身子呜咽着。伊丽莎白记起他们要把他送回家,而她得收拾一下屋子。“他们要把他放在客厅里。”她自言自语道,脸色苍白,茫然不知所措地站了一会儿。

然后,她点亮一支蜡烛,走进小房间。里面阴冷而潮湿,但是她不能够生火,那里没有壁炉。她放好蜡烛,四下看看。烛光照亮了闪光的镜子,照在装了粉红色菊花的两个花瓶上,照在发暗的桃花木家俱上。屋子里充满着菊花冰冷的、死一般的气味。她站在那儿瞧着这些花,盘算着把他放在长沙发和五斗橱之间的地板上是否够用。她把椅子推到一边,空间增大了许多,不仅可以放他,而且边上还可以站人。然后她去拿了块红色的旧桌布和一块旧布,铺在地板上,这样就可以不用地毯了。离开客厅时,她不住地颤栗着。她从梳妆台抽屉里取出一件干净的衬衣,把它放在火边烘着。她婆婆却一直坐在椅子上抽泣着,呜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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