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一辆小型的四号蒸汽机车,拉着7节装得满满的货车从萨尔斯顿蹒跚地开过来,发出铿铿锵锵的响声。它吼叫着,似乎速度很快地开到了一个拐弯处,但在荆豆地里受到惊吓的小马驹轻快地小跑了一会便把它远远地甩在后面。荆豆在阴冷的下午仍在本能地摇曳着。一个女人正沿着往昂德伍德方向去的火车道走着,她退缩到矮树篱边,篮子挽在手上,看着火车开过去。站在连成一线的黑色货车和树篱之间的她,显得那么渺小和孤立,好像呆住了。这些敞篷货车一节接一节,弯弯曲曲地朝着灌木丛那边开过去,在那里,枯栎树叶静静地洒了一地;小路边的鸟儿,拖着深红色的尾巴钻进了黄昏的树丛中。机车冒出的烟尘粘在野外的杂草上。田野是阴郁的,像是被人遗弃了的。在令人产生奇思怪想的沼泽地带,长满芦苇的坑塘里,家禽已经不在桤木树间觅食,回到沾满柏油的窝棚栖息。坑塘的远处赫然耸现着坑口,在傍晚逐渐暗淡下来的光线里,太阳的光芒像红疮一样吞噬着覆盖着灰尘的井边。那里有布林利煤矿的烟囱和笨拙的黑乎乎的机车头。两个飞轮正在快速旋转,耸立在空中的卷扬机吱吱嘎嘎地震颤着。矿工们给卷出来了。

火车呼啸着驶进了位于煤矿附近的火车站。那里停着成排成排的货车。

矿工们三五成群,拖沓着脚步,如影子一样赶回各自的小家。在肋骨一样排列的铁轨边,往煤渣堆边下三个台阶,蹲伏着一栋低矮的小屋。一根光秃的葡萄藤紧紧地贴在房上,仿佛要揭掉这瓦房顶。沿着砖砌的院子种着一些冷冷的樱草花。远处,长长的花园沿着斜坡下去直通到灌木丛覆盖的小河道。那里有一些枝繁的苹果树和乱蓬蓬的卷心菜。小路旁边点缀着散乱的粉红色的菊花,如同粉红色的衣服挂在灌木丛上。在通往花园的半道上,一个女人在油毛毡盖着的鸡窝前,猫腰关上门,上好锁,然后站直身,拍掉白围裙上面的脏东西。她个子颀长,眉毛很黑,光滑的头发直直地从中分开,外表高傲,端庄温雅。她直直地站了一会儿,瞅着沿铁路拥过来的矿工,然后转身朝小河道走去。她的脸平静而果决,嘴因幻想破灭而紧闭着。过了一会儿,她喊道:

“约翰!”没有人回答。她等了一下,然后又本能地说道:“你在哪里?”

“在这儿!”灌木丛间传出一个小孩气呼呼的回答声。女人立即朝灌木丛里望去。

“你是在小河边吗?”她厉声问道。

回答她的是,一个小孩从鞭子样的树枝前站了出来。这是个5岁的小男孩,他静静地站着,带着挑衅的神情。

“噢!”母亲劝慰地说,“我以为你在下面那条湿乎乎的小河边……你还记得我跟你说过……”

男孩没动也不做声。

“来,回家,”她更柔和地说,“天要黑了。你外公的火车来了!”

小家伙慢腾腾地挪动着,心怀不满,一声不吭。就他这么大的孩子而言,他穿着的裤子和马甲太厚太重了。很显然是用男人的衣服改成的。

慢慢朝房子走去的当儿,小家伙扯下一把散乱的菊花,然后把这些花瓣一把把地扔在路上。

“别动它——那太不好看了。”母亲说。他不再扯了,然而她,突然爱怜地折下一枝有三、四朵惨淡花朵的枝条,把它们紧紧地贴在脸上。当母子俩来到院子里时,她的手抖动了一下,但并没有把花扔掉,反而把它别在围裙上。两人就这么站在院门三级台阶下,望着穿过铁道往家走的矿工们。小火车车轮飞快地驶过来了,机车赫然出现了,经过这房子时,它突然停在院门对面。

火车司机,一个长着灰白络腮胡子的小个子男人,从司机室探出身来,俯视着这个女人。

“有茶喝吗?”他轻快地问道。

这是她的父亲。她告诉他可以弄来一些,便走了进去。很快就转身回来了。

“我礼拜天没来看你。”花白胡子的小个子开口道。

“我没指望你来。”他女儿说。

火车司机有些愕然,但马上又恢复了快活逍遥的神气,说道:

“噢,那你听到了?那你怎样想……?”

“我觉得够快的了。”她回答。

听到她话语不多的指责,小老头做了个不耐烦的手势,哄骗而又冷冷地说道:

“咳,一个男人要做些什么?像我这样年纪的男人,坐在自己家里像个陌生人一样,这是什么样的日子!要是我打算再婚,恐怕又有些晚了——这跟别人又有什么关系?”

女人没有吱声,转身走进房子。司机室的这个男人一副很傲然的样子,直到她回转身来,手虽端着一杯茶和一个盘子,盘子里放着一片涂着黄油的面包。她走上台阶,靠近嘶嘶作响的机车轮子站着。

“你其实不必拿黄油面包给我。”她父亲说,“不过一杯茶……”他满意地呷了一口,“……倒是不错。”他又呷了几口,然后说,“我听说瓦尔特又发酒疯了。”

“他什么时候闹的?”这女人痛苦地说道。

“我听人家说他在‘尼尔森贵族酒馆’吹牛,说他在那里花半个金币消遣了一晚。”

“什么时候?”女人问。

“星期六晚上——我知道这是真的。”

“很可能,”她苦笑道,“他只给了我23先令。”

“唉,男人花钱干不成什么,只能糟蹋自己时,倒是好事!”

灰白胡子的男人说。女人别过头去。她父亲吞掉剩下的茶,把杯子递给她。

“唉,”他擦擦嘴巴叹口气道,“这真是没法子,这是……”

他手握控制杆,火车重又怒吼起来,隆隆作响地开向交叉口。女人望了望铁轨那边,夜幕已降临在火车站上空,灰暗、阴沉的一群矿工仍在往家走。卷扬机迅速地运转着,只偶尔有短暂的停顿。伊丽莎白·贝茨目送这批疲惫的人流,然后走进屋子。她丈夫没有回家。

厨房很小,充满着炉火的亮光;灶口堆着的煤烧得通红。

这房间所有的活力仿佛就在这洁白温暖的炉边;钢制围栏映着红火。桌布已经铺好,杯子在暗处微微发光,准备喝晚茶了。后面最低一级台阶伸到屋子里的地方,男孩坐在那使劲刻一块白木,他差不多隐没在阴影里。已经四点半了,但他们得等着父亲回来才能喝茶。母亲端详着绷着脸使劲弄那块木头的儿子,她仿佛在他的沉默和执拗中看到了自己;看到了只顾自己对小孩漠不关心的那位父亲。她的心好像被丈夫独占了。他很可能经过家门口,又溜进附近的酒馆喝酒,之后再进门。他漠视着家人准备的晚餐,让他们空等着。她朝钟扫了一眼,然后端起马铃薯到院子里滤干。花园和小河那边的田野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中。她端着深平底锅站起身,把那冒着热气的涮锅水倒进身后的阴沟,让它们流进不可知的黑夜。她看见铁路线和田野那边,盘山公路两旁已经亮起了黄色的灯光。

然后她又望了望成群结队往家走的男人们,现在人越来越稀了。

炉中的火快要灭了,房间里只有微暗的红光。女人把深平底锅放在炉旁铁架上,然后把糊状布丁放在炉口。她一动不动地坐着。屋外响起轻快的脚步声。有人在门口停了一下,然后一个小女孩进来了,开始脱下出门的打扮,用帽子拨开遮在眼睛上的一团卷发。

母亲责备她放学回家太晚,说在这样阴冷的冬天她得留在家里。

“哎呀,妈,还没怎么黑呢。灯还没点,爸爸还没回来。”

“对,他还没回。可已经五点差一刻了!你看到他没有?”

孩子变得认真起来。她用大大的若有所思的蓝眼睛望着母亲。

“没有,妈,我没看见他。哎呀,他是不是从井下上来后经过家门到老布林斯利酒馆去了?他不至于这样吧,妈,因为我没看见他。”

“我就知道是这样,”母亲辛酸地说道,“他会小心避开你。没错,他肯定坐在‘威尔士王子’酒馆,他不会这么晚的。”

姑娘怜悯地看着母亲。

“我们喝茶吧,妈,好吗?”她说。

母亲招呼约翰上桌。她再次打开门,朝笼罩在黑暗中的铁路线望去。到处没有一个人影,卷扬机也不再轰鸣了。

“也许,”她自言自语道,“他被矿上的活缠住了吧。”

他们坐下来喝茶。约翰坐在桌子顶头靠门的地方,几乎隐没在黑暗里。女孩缩着背靠在火炉围栏上,在火前慢慢翻动着厚厚的一大块面包。

小家伙脸隐在黑暗中,瞧着姐姐,在火光的映衬下她显得特别美丽。

“我觉得火光很漂亮。”小女孩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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