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转身策马走进树林深处。在他经过时,那一棵棵树像静静站立的人,对他毫不介意。一只雌兔穿过斑驳陆离的树荫,载负着阳光四处活动。密林中偶尔有道明绿的缝隙,除此之外便是避荫凉爽的松树林。现在他疼痛得很厉害,头痛叫他无法忍受,看来他的确是病了。他一生当中还从未生过病。他觉得迷迷糊糊,对一切都十分茫然。

他想从马上下来,但却摔倒了,这种疼痛和丧失平衡感使他很惊讶。马在悠闲地蹓跶。它挣脱僵绳,拖着它慢慢跑开了。那是他与外面世界联系的最后一件东西。

他只想从此躺下来,不再被打扰。蹒跚地穿过树林,他来到一处清静的地方,这里的山坡上长满了山毛榉和松树。他立即躺下,闭上眼睛。他神志昏迷,脉搏也跳得很慢,仿佛穿过整个地球而搏动。热辣辣的阳光晒得他难受。可是他神志不清中太忙乱了,没有好好观察一下选个好地方。

◎三

苏醒过来时,他着实吃了一惊。嘴巴又干又苦,心跳得很沉重,但却没有力气站起来。他的心沉重地跳动着。他在哪里?——在兵营——还是在家里?有什么东西在敲打。他费劲地动了动身子,四下瞧瞧:树,草木的枯叶,还有洒在地面上的微红、明亮仍旧斑驳的阳光。他不相信现在的他是他自己,他不相信所看到的一切。好像有什么东西在敲打。他挣扎着企图清醒过来,但再次陷入昏迷中。他又挣扎着清醒过来,慢慢地,周围的环境开始跟他有了些关系。他清醒过来后,便有一阵巨大的恐惧攫住了他的心。有人在敲打。他看见头上冷杉树深重而暗黑的烂叶子。然后一切又陷入黑暗中。然而他不相信自己就此合上了眼睛,实际上他并没有。在黑暗中他慢慢又可以看见了。可有人在敲打。猛然间他看见了那张他憎恨的脸,上尉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他惊恐地抑制住自己,然而内心深处清楚地知道上尉已经死了。应该是那样的。可是身体的迷乱又控制了他。有人在敲打。他心怀恐惧,一动不动地躺着,仿佛死去了一样。随后,他失去了知觉。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时,心头一惊,看见什么东西飞快地爬上一棵树干。那是一只小鸟,飞在他头上婉转鸣叫。嗒,嗒,嗒,那是这只小巧而敏捷的鸟儿在用嘴叩击树干,好像它的脑袋是一把小小的圆形锤头。他好奇地看着它。小鸟以它独具的爬行方式敏捷地移动着,然后它像只老鼠,溜下光秃秃的树干。它那种迅速的爬行使他有一种嫌恶的感觉。他抬起头,感觉头很重。小鸟从荫影里跑出,穿过阳光照射的地带。它的小脑袋迅速地上下跳动,白色的小腿快速地欢快地移动着。它的体型很匀称,非常结实,翅膀上点缀着块块白色的羽毛。有好几只这样的小鸟,它们非常漂亮,可是它们像疾跑的老鼠,在山毛榉坚果中间到处乱窜。

他又筋疲力尽地躺了下去,再次晕过去了。他对这种爬来爬去的小鸟有种恐惧感。他全身的血液好像在脑袋里冲来荡去,但他丝毫不能动弹。

他苏醒过来时感觉更加有气无力。头痛得厉害,病得挺可怕,还是无法活动。他一生中从未生过病。他不知道他在哪里或者他是什么人。很可能他中暑了,或者得了什么别的病?——他已经让上尉永远沉默了——那是在一段时间以前——噢,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他脸上血迹斑斑,眼睛向上翻着。不管怎么说干得不错,让他安静了。可是现在他已经超越了自我。他以前从未到过这里。这到底是生命抑或不是?他现在独自一人。那些人在宽敞明亮的地方,而他却呆在外面。这个小镇,整个乡村都处在光线明亮宽敞的地方,而他却呆在外面,在这里,这个阴暗空旷的所在,在这里每一个生命都毫无联系地生存着。但那些人有朝一日都得去那里,只是比他稍晚一步而已,包括父亲、母亲和情人。他们这些人都有些什么关系?这只有天知道。

他坐了起来。有什么东西在拖着脚走,原来是只棕色的小松鼠,它在地上向前跳跃着,红尾巴构成了它身体的波浪起伏——当它停下来时,尾巴不时收拢,又展开。它朝另一只松鼠飞奔过去,它们在互相追逐,发出吱吱的声音。勤务兵真想能跟它们说说话,可喉咙里只发出了嘶哑的声音。松鼠突然跑开了——它们飞奔上树。接着,他看见其中一只停在树干半腰偷偷地看着他。一阵惊慌恐惧掠过全身,尽管从自己的意识而言,他觉得很好笑。它仍旧呆在那儿,呆在树干半腰,灵敏的小脸盯着他,竖起小耳朵,小爪子紧勾住树皮,白色的胸脯挺着。他看着它,忽然有些惊慌失措起来。他挣扎着站起身,东倒西歪地朝前走。他不停地步啊,走啊,去寻找可以喝的东西。他因太渴了而热得发昏。他蹒跚地走着,大张着嘴巴,过后就什么也不知道了。

当他再次睁开眼睛吃惊地看着这个世界时,他已想不起它是什么了。金子般的闪光后面有金色的光线、高高的灰紫色的树干,黑暗包围着他,变得越来越暗。他有种到头了的感觉,在现实生活中,他到了最真实而阴暗的底层。然而干渴在烧烤着他的大脑。他觉得轻飘飘的,不那么沉重了。他猜想,这就是新生。天空响过低沉的雷声。他觉得自己正走得飞快,痛苦就要减轻了——或者前面就有水?

突然他惧怕地站住了,一动不动。前面是一片金色的海洋,无边无际——他和它之间只有一些暗淡的树干像栅栏一样。平整的麦地亮晶晶的,映射着柔滑的绿色。一位妇女穿过闪亮碧绿的麦地,像团影子一样走进这片金色的海洋中。她穿着宽大的裙子,黑色的衣服罩在头上。一座农舍掩映在荫影里,而教堂的塔尖,差不多在这金色的火焰中熔化了。这女人从他身边走过,他无法用语言跟她交谈。她是通亮的、虚幻的、纯而又纯的。她弄出一些声音让他很糊涂。她的眼睛里好像根本没有他,穿过那块林地走向另一边。他靠着树站着。

当树林里已幽暗的时候,他终于转过身,往下看那长长的小树林。他看见不远处的山脉光芒四射,绚丽无比。从最近的柔和灰暗的山脊后面看去,远山耸立,带着金黄;山上银灰色的雪光芒四射,像纯金一样。它们在天空中闪耀,燃烧,是如此沉静,如此纯粹。他看着它们,脸都给照亮了。像这金黄光彩闪耀的雪一样,他感到干渴在身上燃烧。他倚在一棵树上,凝视着远方。一切重又进入了虚无缥缈中。

夜里,闪电不断,天空变得雪白一片。他肯定又继续漫无目的地走着。周围的世界不时笼罩着青灰色,田野闪现出灰绿色,树木膨胀成黑乎乎的一团,一排排黑云冲上白色的天空。接着,黑暗陡地降临,然后便是真正的夜。又是一阵白色的闪电扫过大地,更显现可怖的黑暗,一团黑云就挂在头上。世界是一个幽灵般的影子,不时投射在这纯静的黑暗上,使得它成为真正的、完整的黑暗。

他仍在发高烧,说胡话——他的大脑像夜一样一明一暗——有时他瞪着大眼睛瞧着四周惊恐得发抖——然后又回忆起极度痛苦的行军,太阳蒸发着他的血液——又想起对上尉的切齿痛恨,之后便是极度的温软和舒适。但是一切都走了样,它源于疼痛并归于疼痛。

到了早上,他完全清醒了。萦绕在脑间的只是那让人恐慌的口干舌燥!太阳照在脸上,湿乎乎的衣服上露水正在蒸发。像着了魔一样,他站起身来。远方,就在前面,在清晨的天边,群山绵延、翠绿、清凉、温柔。他想拥有它们——他想独自拥有它们——他想抛下自己,投身到它们中去。它们没有动,群山带着白色温柔的雪,依旧那么柔和。他静静地站着,忍受着煎熬。手弯曲着,紧攥着。然后他突然痛苦不堪地倒在草地上。

他一动不动地躺着,处于一种极度痛苦的梦幻状态。他的干渴似乎已经从身上分离出去,站在一边,成为一种单一的要求。然后他又感觉到疼痛,这又是另外一个单一的自我。还有那沉重的身体,也是一个分离了的东西。他已经给分成了各种独立的自我,尽管它们之间有某种奇怪、令人感到痛苦的联系,但是它们正分离得更远,然后就彻底分开了。播洒在他身上的阳光,正照射在池塘里。不久,它们都会跌落下来,消失在那永恒的宇宙之中。他又恢复了一点意识。他挣扎着用胳膊肘强撑住身体,紧盯着微微泛光的山岭。山峦起伏,在天地间静静地耸立着,显得很美丽。他死死地盯着,直到眼前发黑。而这些山峰,耸立在那里,如此清爽、如此干净,好像也将随他而逝。

◎四

当三个小时后士兵们发现他时,他正脸枕着胳膊俯卧着,黑发在阳光下散发着热气。可他仍活着。把他翻过来时,只见他大张着乌紫的嘴巴,年轻的士兵们惊恐地把他扔下了。晚上他死在医院里,再也没有恢复知觉。

医生们发现了他腿上的青肿,在腿后面。他们没有吱声。

这两个男人的尸体肩并肩,并排放在太平间里。一个白皙、苗条,可是呆板地躺着;另一个年轻强壮,看上去仿佛每一分钟都可能从睡眠中复活过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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