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尉看着四散在山坡上的左一块右一块的蓝色和深红色,还有那黑压压的脑袋,觉得很开心。驾驭手下这帮人的权力也令他满意和骄傲。勤务兵也在他们中间,跟他们一样服从他。军官微微起身,立在马镫上朝前望去,勤务兵正别着木然的脸坐在那里。上尉放松地坐回座位。他那腿儿细长、漂亮的马,像山毛榉一样是棕色的,此刻正骄傲地往山上走。上尉走进连队歇憩的地方:男人身上的气息、汗味、皮革味热烘烘地弥漫在空间,他对这种气味再熟悉不过了。跟中尉说了几句之后,他便往高处走了几步,坐在那儿显出一种君临天下的架势。汗津津的马嗖嗖地甩着尾巴,以驱散身上的热量。当他往下俯视他的士兵时,勤务兵在这群人中显然是一个无足轻重的人。

勤务兵的心像火一样在胸口燃烧,使他的呼吸艰难。军官朝山下望去,只见三个士兵抬着两桶水,正摇摇晃晃地穿过洒满阳光的绿色草地;一棵树下,支了一张桌子,中尉站在那里挺重要似地忙乎着。上尉鼓起勇气,喊他的勤务兵。

勤务兵听到命令时,心中的火焰腾地冲到了嗓子眼,他茫然地站起身,压制着怒火。他站在军官下方,敬礼时没有抬头。上尉的声音里有些颤动。

“到客栈给我弄……”军官下着命令。“要快!”他补充道。

听完最后一个字,这仆人的心跳动时蕴含着愤怒,觉得全身充满了力量。可他还是机械顺从地转过身,拔腿往山下跑去,裤子像布袋似地垂挂在军用靴子上,看上去几乎像头熊一样笨拙。军官一直盯着他跌跌撞撞地跑下去。

可那只是这谦卑、机械、顺从的勤务兵的外形。他内心里已经逐渐积聚了一个能量核心,他年轻生命所有的能量都凝聚在里面了。在完成任务后,他闷着头,迈着沉重的步伐迅速返回山上。他走的时候,头痛得特别厉害,这使他不知不觉地把脸扭曲了。可在他的内心深处,他是他完整的自我,坚定而有力,并没有给撕扯成碎片。

上尉已经钻进林子了。勤务兵沉重而缓慢地走过热烘烘的气味扑鼻而来的连队歇息地。现在他内心里有种神奇的能量,觉得上尉比自己更缺乏真实感。他走近树林,看见马儿立在林荫边,阳光透过树叶斑斑驳驳地洒在棕色的马身上。林中有块空旷地,那里的树木最近才被伐掉。在阳光灿烂的环形空旷地旁边的荫影里,站着两个人,穿着蓝色和深红色相间的衣服,深红色很清晰地显现出来。上尉正跟中尉说着话。

勤务兵在明亮的空旷地边缘上站着。空旷地里粗大的树干枝丫砍掉了,闪闪发光,摊在地上像赤裸裸的棕色皮肤的尸体。木屑给踩得乱七八糟的到处都是,像斑驳的阳光。随处是树木采伐后留下的树墩和枝枝丫丫。远处是在阳光照耀下亮绿的山毛榉。

“那么我将骑马先行出发。”勤务兵听见上尉说。中尉敬了个礼,大步走开。勤务兵朝前走去,在他踩着草地向军官靠近时,一股热流涌进了心里。

上尉看着年轻士兵相当沉重的身体跌跌撞撞地上前来,他的血液也加快了流动。他们之间剩下的是男人跟男人的事了。在这个耷拉着脑袋、严肃的、跌跌撞撞的男人面前,他屈服了。勤务兵把食物放在锯平的木墩上面。上尉盯着那双给太阳晒得通红发亮的赤裸裸的手,很想跟这年轻士兵说说话。但是他不能。仆人把瓶子靠着大腿,拔掉软木塞,把啤酒一古脑儿倒进杯子里。他一直低垂着头。上尉接过了杯子。

“真热啊!”他好像很亲切地说。

火焰腾地窜上了勤务兵的心,几乎令他窒息。

“是的,先生。”答话从他牙缝里冒出。

他听见上尉喝酒的声响,攥紧了拳头,一种极度的痛苦使他攥紧了拳头。接着传来一声合上杯盖的轻微碰击声。他抬起头,上尉正盯着他。他迅速移开了目光。随后他看见军官俯身从树墩上拿起一块面包。瞧着这个绷紧的躯体在他下方猫着腰,勤务兵心中又涌上一股愤怒的火焰。他的手猛一痉挛,朝远处看去。他可以感觉到军官也很紧张,因为面包掉在地上烂了,军官在吃另一块。两个男人紧张地站着,没有多余的动作,主人在费劲地嚼着面包,仆人扭过脸瞪着,紧握着拳头。

接着,年轻士兵又吃了一惊:军官再次打开了杯盖。勤务兵盯着杯盖和握着杯柄的白皙的手,似乎给吸引住了。杯子举起来了,年轻人的眼睛在跟着它转。他又看见上尉喝酒的时候那细瘦而强健的喉结上下滑动着,强有力的下巴在不断翕动着。突然间,一直牵扯着年轻人手腕的本能猛地自由了。他跳起来,感觉好像被一股强烈的怒火分裂成了两半。

军官的靴刺被树根绊了一下,他猛地向后倒去,后心砰地一声重重地撞在一根尖利的树桩上,手里的杯子飞了出去。勤务兵年轻的脸上严肃而热切,他咬着下嘴唇,迅即用膝盖顶着军官的胸口,使劲把他的下巴反向朝树根的另一边按着。他使劲地按着,内心如释重负,手腕的紧张感也极大地减缓了。他憋足了力气用手掌猛推上尉的下巴。把那硬梆梆的下巴和因有胡子而略显粗糙的下巴颌握在手里也给他带来快感。但他一丝一毫也不放松,他心血激荡,欢欣鼓舞,继续使劲推着上尉的脑袋,直到他喉咙里发出很小的“咯咯”声。不一会,他便觉得军官的头似乎疲软无力了,身体也在剧烈地痉挛起来。这把年轻士兵吓坏了,令他十分惊恐,然而把这些恐惧感压下去也令他愉快。于是他继续按着对方的下巴,在他年轻有力而强壮的膝盖重压之下觉得身下的这个男人在喘最后一口气,身体在猛力挣扎,剧烈地抽搐,这些都让他充满了快感。

可是时间似乎静止了,他看见上尉的鼻孔,眼睛却几乎看不见。多奇怪啊!上尉吐出了舌头,双唇肿胀,胡子直立。忽然,他吃了一惊,注意到上尉的鼻子慢慢地充满了血。这红色的液体溢了出来,缓慢地流过脸,然后从脸上滴到眼睛上。

这让他既震惊又痛苦。慢慢地,他站了起来。地上那躯体在扭动着,摊开手脚躺在那儿,了无生气。他站在那默默地看着它,很遗憾它倒下了。它比踢过他、欺侮过他的那个东西似乎多了一些什么。他很害怕看那双眼睛。它们现在很丑陋,只有白的部分露了出来,而且血流在上面。看到这幅景象,勤务兵的脸因为恐惧而收缩起来。嗯,就是这样了,他内心很满意。他一直恨上尉的脸,现在它黯然失色了。勤务兵内心深处如释重负。应该这样。可他看着这长长的穿着军装的尸体横躺在树墩上,漂亮的手弯曲着,又有些忍受不了。

他得把它藏起来。

他迅速忙碌起来,把它拖到伐倒的树干下面,树干是光滑好看的。上尉的脸血淋淋的,很恐怖,他用头盔把它盖好,然后把四肢收拾得笔直体面,把枯叶从精致的军服上拂掉。于是,上尉便在圆木荫影中躺着了。从圆木缝隙间漏过一线阳光洒在他的胸膛上。勤务兵在旁边望了一小会,在这儿,他自己的生命也终结了。

在迷乱茫然中,他听见中尉在树林外面用很大的声音向士兵说明他们应该想象下面河上的桥被敌人占领着,他们应该以怎样的方式攻击前进。中尉根本没有表达的天赋。出于职业习惯,勤务兵在听着,但慢慢糊涂起来。当中尉又重述一遍的时候,他不再去听了。

他明白自己必须离开这里。他站了起来。树叶在阳光下闪闪发光,木屑从地面上反射着白光,令他诧异不已。对他来说,世界已经起了变化,可是对其他人来说,依然如故——一切看起来都是一样的。他只有离开它了。他没法回去,尽管归还啤酒杯和瓶子是他的责任,但他不能那样做。他把那所有的一切都抛弃了。中尉仍旧嘶哑着喉咙在讲解着演习要领。他得走了,不然的话,他们会赶上他的。现在他无法忍受跟任何人有什么接触了。

他手遮在眼睛上,看看自己在什么位置,然后就行动了。

那匹马还站在路上,他朝它走过去,翻身坐上去。但坐在马鞍上颠起来很痛。当他骑着马慢跑着穿过树林时,那种疼痛一直伴随着他。他本来可以不在乎任何事情,但始终摆脱不了跟其他人分开的感觉。小路弯弯伸出了树林。到树林边缘时他勒住马向远处眺望。那里,在宽阔、洒满阳光的山谷里,一小群士兵在操练;在一块长长的休耕地上,一个男人不时吆喝着牛干活;阳光下的村庄和白色塔顶的教堂显得很小,不过他再也不属于它了——他坐在那里,像一个离得远远地站在黑暗中的人。他已经从尘世的生活中走进了未知的天地。他不能够,甚至也不想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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