伴随着内心的呻吟,他让步了,让自己的心屈从于她。一个突如其来、温和的笑意浮现在他的脸上。她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他的脸的那双眼睛,慢慢地盈满了泪水。他注视着她眼中冒出的这奇怪的水流,如同某个地方冒出的汩汩泉水。而他的心在胸中似乎燃烧、熔化了。

他看着她,再也受不了。他双膝跪下,胳膊搂着她的头,把她的脸紧紧地贴着自己的喉咙。她非常安静,而他似乎已经碎了的心在胸中带着一种痛苦的挣扎在猛烈燃烧着。他感觉到她滚烫的眼泪慢慢地润湿了他的喉咙,可他没动。

他感觉到滚烫的眼泪浸湿了他的脖子,滴到了颈根,然而他仍旧一动不动,似乎陷入了人类无休无止的永恒之中。只是现在,把她的脸贴紧他对他来说已经是必不可少的了;他永远也不可能再放开她了。他永远也不可能把她的头从他胳膊紧紧的拥抱中放开,他要永远保持这个姿势,尽管内心痛苦地受到了伤害,但那对他来说也是生活。他不由自主地低头看着她潮湿、柔软的头发。

接下来,好像是突然间,他嗅到了令人厌恶的浊水的气味,而就在同时,她挣脱开他,看着他。她的眼睛若有所思,深不可测。他害怕这双眼睛,他闭上眼睛吻她,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只想要那双眼睛不再显露出那种可怕的若有所思、深不可测的神情来。

当她转过脸再对着他时,微妙的红晕已染上她的脸颊,眼睛里又露出那种喜悦光彩,这真让他恐惧,然而他又想看见它,因为他更害怕那种疑惑的眼神。

“你爱我?”她相当畏缩地说。

“是的。”他痛苦而努力说出这两个字。并不是因为这两个字不是真的,而是因为那是所发生的事实。这两个字似乎把他新近破碎的心再一次撕裂开来。而他几乎不希望它是真实的,甚至现在也是如此。

她仰脸对着他,他俯身温柔地吻她的嘴,给她永恒誓约的一吻。吻她的时候,他的心在胸中一阵紧缩。他从来没有打算爱她,可现在一切完了。他已经垮过了他们之间的鸿沟,留下的只有束手无策,空虚冷寂。

这一吻之后,她的双眼又慢慢盈满了泪水。她离开他,一动不动地坐着,头垂在一边,双手交叉地放在腿上。眼泪极为缓慢地跌落下来。房间里一片静寂。他坐在炉前地毯上,也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没有说话。他那破碎的心奇异的痛楚好像要吞噬他。他应该爱她吗?那就是爱了!他——一个医生!那就这样订终身了!——要是他们知道了会怎样嘲笑啊!——想到他们知道的情景,他真痛苦不堪。

他又朝她看看,陷入一种难以理解、无遮无掩的痛苦中。她低头坐在那儿,陷入沉思之中。他看见一滴眼泪掉落下来,心便热烈地跳动着。他这时才注意到她的一只肩膀完全没盖上,一只胳膊裸露着,因为房间昏暗,他隐约还能看见她的一个细小的乳房。

“你干吗哭呢?”他问道,声音有些异样。

“我不是在哭,真的。”她说道,有几分恐惧地注视他。他伸出手,温柔地握住她裸露的手臂。

“我爱你!我爱你!”他说道,声音低沉,微微颤抖,不像他自己的声音。

她退缩着,低下了头。

他的手温柔地,带有穿透力地紧握她的手臂,令她忧伤。

她又抬头看着他。

“我要去,”她说,“我要去给你拿些干衣服来。”

“为什么?”他说,“我挺好。”

“可我要去,”她说,“而且我要你换下湿衣服。”

他松开她的手臂。她裹在毯子里,相当害怕地看着他,仍然没有站起来。

“吻我。”她渴望地说。

他吻了她,但很短促,半生气的样子。

片刻之后,她忐忑不安地站起来,全身都裹在毯子里。她试着排遣自己,把自己裹好,以便走路。他注视着她慌乱的样子。她知道他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她走动的时候,毯子拖曳着,他瞥见她的双脚和白皙的大腿,并试着记起把她裹在毯子里时她是什么样子。可那时他根本没想到要去记,因为那时她跟他毫无关系,而且他的天性对记起一个跟自己毫无关系的她的样子也极为反感。

昏暗的房子里一个急促、压抑的声音让他吃了一惊。随后他听见她的声音:“——衣服在那儿。”他站起身,走到楼梯口,拾起她扔下来的衣服,然后走回火边,把身子擦干,穿上衣服。穿好以后,他对自己的外表咧咧嘴。

火逐渐黯淡下去了,因此他又加上些煤。现在,除了从远处冬青树间透射出来的微弱的路灯光以外,房子里十分昏暗了。他在壁炉台上找到了火柴,点亮汽灯。随后,他把自己的衣服口袋掏空,把湿衣服堆成一堆扔在洗涤槽里。之后,他轻轻地收拾起她的湿衣服,把它们单独放成一堆,置于洗涤槽上面的铜架上。

时钟指向六点,他自己的手表已经停了。他该回诊所了,可她仍没下来。等了一阵后,他走到楼梯口,喊道:

“我得走了。”

话音未落,他便看见她走下来。她穿上了她最好的黑色巴里沙长裙,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但仍湿漉漉的。她看着他——不由自主地,笑着说:

“我不喜欢你穿那些衣服。”

“我看起来很怪吗?”他答道。

他们两个都感到局促不安。

“我给你弄些茶点。”她说。

“不用了,我必须走了。”

“是吗?”她的大眼睛又紧张起来,疑惑地瞧着他。于是再一次,他从内心的痛楚意识到有多爱她。他走过去,俯身吻她;温柔地,充满激情地以他内心的痛楚吻她。

“我的头发真难闻。”她心烦意乱地喃喃自语道,“我真是糟糕,我这样糟糕!噢,不,我实在是太糟糕了。”她痛苦、心碎地抽泣着。“你不可能爱我的,我真是糟透了。”

“别傻了,别傻了。”他说道,试图安抚她,亲吻她,把她拥在怀里。“我要你,我要娶你,我们赶快结婚,赶快——要是可能的话就在明天。”

可她只是使劲啜泣着,嚷道:

“我感觉糟透了,我感觉糟透了。我想我的样子在你看来很可怕。”

“不,我要你,我要你。”这便是他的回答。可怕的语调几乎比不要她更吓坏她。

仅次于最好的“唉呀,我累坏了!”弗兰西斯使着性子呼喊道,同时一屁股坐在靠近树篱的草地上。安妮惊讶地站了一会,她已习惯了惹人喜爱的弗兰西斯的反复无常,说道:

“是呀,昨天从利物浦回来,走了那么长的路,能不累吗?”

说着她扑通一声坐在姐姐旁边。安妮是个14岁的聪明女孩,身体丰满,全身洋溢着世俗的气息。弗兰西斯年纪要大得多,大约23岁,做事三心二意,忽冷忽热。她是这个家庭最漂亮聪明的孩子。她神经质地、绝望地扯着衣服上的扣子。美丽的轮廓平静得像个面具,她棕色的瘦骨嶙峋的手却在神经质地拉扯着。

“不是因为旅行。”她说道,对安妮的感觉迟钝很反感。安妮探询似地看着她亲爱的姐姐。她以自信、实在的态度打量眼前这个变化莫测的人。可是,突然她发现自己整个都被弗兰西斯瞧在眼里,觉得有两只亮晶晶的黑眼睛挑战似地盯着她,便开始退缩了。大胆而富有诱惑力的目光是弗兰西斯所特有的。强烈、突然的目光常常使人困窘失措。

“怎么回事,可怜的宝贝儿?”安妮一边问,一边抱着姐姐苗条、任性的身体。弗兰西斯发抖地笑着,安适地偎依在健壮女孩丰满的胸前。

“噢,我是有点累。”她含糊说道,似乎要哭了。

“是呀,当然是,在想什么?”安妮安慰着。对弗兰西斯来说,这真是个笑话,安妮在扮演年长的,差不多是妈妈的角色。可安妮处于无忧无虑的年龄阶段;男人们对她来说就像是动物一样不可爱;而弗兰西斯,正当23岁妙龄,要惹不少人产生非份之想呢。

乡村笼罩在上午的寂静中,远方的地里,每样东西都闪耀在它的阴影旁,山坡默默地散发着热气。棕色的草地仿佛在燃烧,橡树叶子烧成了棕色。穿过一簇簇微微发黑的树叶,村子的红红绿绿在远方隐隐约约地闪耀着。

突然,一阵轻风吹过,山脚下小河道旁的杨柳像钻石般眩目地哗哗摇摆着。安妮恢复原来的坐姿。她伸直腿,在大腿上放上一把榛子,一些浅绿叶状的东西,脸颊的一边给晒得黑里透红。她开始嗑这些坚果。弗兰西斯垂着头,痛苦地沉思着。

“哎,你认识汤姆·斯麦德利吗?”年轻的姑娘开口说道,把一个榛子从很紧的壳里弄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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