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盯着她,随着她每一步的移动而移动,目光直接、专注,像是传送什么东西而不是引起的自发的行动,盯着她穿过田野直朝水塘走去。她在水塘边站了一会儿。她从未抬头看一眼,然后,她慢慢地蹚进水里。

他一动不动地站着,目睹着这小小的黑影慢慢地、不慌不忙地走向水塘中央,非常缓慢,逐渐地走向这静静的水深处,而且当水涌到胸部时仍在向前移动。随后,在这死寂的暮色中他再也看不见她了。

“天哪!”他叫道,“怎么发生这样的事?”

他径直跑下去,穿过树篱,飞跑在阴冷潮湿的田野上,冲进寒冷、朦胧的洼地里。花了几分钟时间,他才跑到水塘。他站在岸边,剧烈地喘息着,什么也没看见,他的眼睛好像穿透了这死寂的水。是的,也许那就是水面下她黑色衣服的暗影。

他冒险慢慢探进水塘,塘底很深,满是稀泥。他踏进去,刺骨的水在冰着他的腿。每动一下,他都能闻到泛到水里的冰冷、发臭的烂泥味道。这令他反胃。他仍旧很反感,但没多留心,走得更深了。冷水淹没了他的大腿,他的腰部,直到他的腹部。他的下半身全都浸在这可怕的冰冷之中,塘底是这样深不可测地溜滑,使他担心栽到水里。因为他不会游泳,很害怕。

他微微蹲下,伸出双手在水下四处摸索,想摸到她。死寂冰冷的塘水摇荡着涌上了他的胸部。他又动了一下,更深了一些;然后又一下,双手继续在水下四处探索着。他触到了她的衣服。可它从他的手指中滑脱出去。他不顾一切地努力抓住它。

就这么一抓,使他失去了平衡,十分恐怖地沉了下去,泥浆水灌进口中让他窒息。他疯狂地挣扎了一会。终于,在一段似乎无终止的时间后,他站稳了,重新冒出水面四处望着。他喘息着,知道自己仍在人世间活着。他又搜索着水面。她已经浮起并靠近了他,他抓住她的衣服,把她拖近,转身朝岸上走去。

他缓慢、谨慎地走着,一切都在慢慢地进展着。他一点点地挪,终于从塘里挪了出来。现在这水只及他的腿部了;摆脱塘水的威胁令他如释重负,欣慰不已。他举起她,从这让人恐怖、湿乎乎、灰暗的稀泥中摇摇晃晃地走向塘边。

他把她放倒在岸上。她已失去知觉,浑身淌着水。他把她嘴里的水挤出来,然后忙乎着试图让她恢复知觉。没有多长时间,他就觉得她开始呼吸了;她在自然地呼吸了。他又花了一些时间做着急救动作。他的手已明显地感到她活了;她复活了。他擦干她的脸,又用大衣裹着她,四处看着这朦胧、深灰色的世界,然后扛起她,摇摇晃晃地走下塘岸,穿过旷野。

这真是一段难以想象的长路,负担这么重,使他感到永远也没法走近那幢房子。但他终于站到了马厩院里,随后又走到了房前。他打开门,走进房子。他把她放在厨房炉前的地毯上,然后喊起来。房子空荡荡的,可壁炉里仍在烧着火。

他接着跪下来护理她。她正均匀地呼吸着,眼睛睁得大大的,好像神志清醒了,可神情间似乎丧失了什么东西。她清醒过来了,但不知道自己所处的环境。

他跑上楼,从床上拿来几床毯子,把它们放在炉前烘暖。接着,他脱掉她湿透了的带有土腥味的衣服,用毛巾把她擦干,赤裸裸地裹在毯子里。之后,他走进餐厅,去找些酒。还有一点威士忌。他自己喝了一大口,然后朝她嘴里灌了一些。

立竿见影。她醒过来了,紧紧地盯着他的脸,似乎她一直在看他,看了一段时间,才意识到他。

“弗格森医生?”她说。

“什么?”他问道。

他正在脱掉大衣,准备到楼上去找件衣服穿。他受不了那死寂泥水的气味,担心自己的健康受到影响。

“我做了什么?”她问。

“走进水塘。”他答道。他开始像一个病人一样发抖,几乎没法照顾她。她眼睛紧紧盯着他。他头脑中似乎一片昏黑,软弱无力地回头看着她。他的颤抖变得轻微了,重新回到正常的生活中来了,尽管仍有些昏眩和麻木,但却很强烈地感到这一点。

“我是疯了吗?”她问,眼睛同时在盯着他。

“也许,那时是。”他回答。他现在内心平静,因为力量又恢复了,那奇异的烦躁紧张已逃匿得不知去向。

“我现在精神不正常了吗?”她问。

“是吗?”他想了一会,“不。”他老实地答道,“我看不出你有什么不正常。”他转过脸,有些惶恐不安,因为他觉得茫然不知所措,并模糊地感到在这个问题上她的控制力比自己强得多,而且她一直不眨眼地紧紧盯着他。“能告诉我哪里可以找到干衣服穿吗?”他问。

“你是为我跳进塘里的吗?”她问。

“不是,”他回答道,“我走进去的,不过我也淹没了头顶。”一阵沉默。他在犹豫着。他非常想上楼去换干净的衣服,可他内心里还有另外一种欲望。她看起来想要拥抱他。他的意志力好像已经给催眠了一样,游离出了他的身体,软弱无力地站在她面前。然而他内心里却觉得暖烘烘的,尽管冰冷透湿的衣服紧裹着他,但他一点也不发抖。

“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她问。

“因为我不想要你做这样一件傻事。”他说道。

“这不是傻事。”她说道,躺在地板上,一个沙发靠垫垫在脑后,仍旧凝视着他。“这是正确的事情,我知道得很清楚。”

“我要去换这些湿衣服了。”他说道。可他仍旧没有能力离开她,除非她叫他走。这就好像他的躯体置于她的掌握之中,他无法摆脱出来或者并不想摆脱出来。

突然她坐了起来,随后立即意识到自己的处境。她发现毯子裹着她,感觉到躯体是赤裸裸的。一时间她似乎丧失了理智,狂乱的眼睛四处张望着,仿佛在寻找什么东西。他惊恐地站着没动。她看见她的衣服散落在地上。

“谁给我脱的衣服?”她问道,眼睛睁得圆圆的,死死盯住他的脸。

“我脱的。”他答道,“想让你恢复知觉。”

她张着嘴,愣愣地坐着,盯了他好长一会儿。

“那你爱我吗?”她问。

他呆呆地站着,盯着她,心里好像熔化了一般。

她突然跪着扑向他的膝盖,双手抱着他,抱着他的双腿,胸脯贴在他的膝盖和大腿上,奇异地痉挛起来。她自信地紧紧抱住他,把他的大腿紧紧贴着自己,贴着自己的脸、脖子。

当她仰着脸看他时,眼睛谦卑而又闪闪发亮,充满了第一次占有一个男人的狂喜。

“你爱我。”她异常狂喜地喃喃自语道,充满渴望、喜悦和自信。“你爱我。我知道你爱我,我知道。”

她隔着湿乎乎的裤子,充满激情地亲吻着他的双膝,充满激情不分青红皂白地吻着他的膝、他的腿,似乎忘却了一切。

他低头看着这湿乱的头发,狂乱、赤裸、肉感的肩膀,心里十分震惊,同时又迷惑不安,有些害怕。他从来没有想到过爱她。他从来没想到要去爱她。救她并且帮她恢复知觉时,他只是个医生,而她只是个病人。他心里没有一丝私念想得到她。更何况,引入个人因素对他来说是非常厌恶的,是对他职业声誉的一种亵渎。她紧紧拥抱着他的膝真是太可怕了,实在是太可怕了。他极为反感,然而——然而——他没有力量挣脱开。

她又朝他望着,目光中满怀着祈求强烈爱意的眼神,同时闪现出超常骇人的狂喜。由于宛如从她脸上发散出来的这种微妙的光辉,他软弱无力了。然而他从未打算爱她,他从未打算过。他内心深处有个地方执拗得不能让步。

“你爱我。”她狂喜地极为自信地喃喃道,“你爱我。”

她双手拉扯着他,把他拉到身边。他很害怕,甚至略微有些惊恐。因为他真的没有爱她的想法。然而她的手在往身边拉扯着他。为了平衡自己,他迅速伸出一只手抓住她赤裸裸的肩膀。一阵火焰好像灼伤了抓住她柔软肩膀的手。他根本没打算爱她:他的全部意志在抵制着他的屈从。这真是太可怕了,然而又有多奇妙啊,触到她肩膀的感觉;多美丽啊,她脸上闪耀的光辉。也许她疯了?他极为厌恶屈从于她,内心有什么东西在隐隐作痛。

他一直没看她,盯着远处的门,可怕的手仍按在她的肩上。她突然间变得非常平静。他低头看着她,她的眼睛现在睁得大大的,充满了恐惧、疑虑,脸上的光辉已消失殆尽,可怕的阴影又笼罩在她脸上。他简直忍受不了她眼睛中那丝丝疑惑和隐藏在这疑惑之后的死亡的神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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