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会想你的,弗雷得,伙计。”年轻的医生说道。

“我也会想你的,杰克。”对方回答道。

“非常想你。”医生沉思道。

弗雷得·亨利转过身去。再也没有什么可说的了。梅布尔又走了进来,清理桌子。

“那你打算做什么,柏文小姐?”弗格森问。“到你姐姐家去,是吗?”

梅布尔直直的逼人的眼光盯着他,弄得他很不舒服,扰乱了他的安闲自在。

“不。”她说。

“哎呀,你到底要做什么?你打算做什么?说说看。”弗雷得·亨利徒劳地喊道。

可她只扭过头,继续干她的活。她把白色的桌布叠起来,铺上绳绒布。

“一棍子打不出闷屁!”她哥哥咕哝着。

可她脸上仍无动于衷,继续干完她的活。年轻的医生一直饶有兴趣地看着她。过一会,她走出去了。

弗雷得目光一直追着她,紧闭着嘴,蓝色的眼睛充溢着激烈对抗的神情,一副恼火的样子。

“你可以把她碾成粉末,从她那里得到的也不过如此。”他压低嗓门小声地说。

医生微微一笑。

“那么她打算做什么?”他问。

“打死我,我也不知道!”对方回答说。

一阵沉默。然后医生激动起来。

“今晚我来见你,好吗?”他对朋友说。

“啊——在哪儿?我们到爵斯代尔去吗?”

“我不知道。我得了这样一场重感冒。不管怎么样,我会到‘星月’去。”

“让利兹和梅再掂量一晚上,呃?”

“对——要是我像现在一样还觉得好的话。”

“全都是一个……”

两个年轻人穿过厅堂,一起步向后门。这个家很大,可现在没有佣人了,显得孤寂冷清。在房子后部是一个砖砌的小小院落,再过去,则是一个大的四方广场,砾石铺路,两边有马厩。沿斜坡下去,是冬日下阴湿、昏暗的田野,朝前绵亘延伸着。

可马厩是空荡荡的。约瑟夫·柏文,这家的父亲,是没有受过教育的人,但却是个颇具实力的马贩子。马厩里曾经挤满了马,马匹进进出出,马贩子、马夫来来去去,到处曾是一片喧嚷的景象。那时厨房里满是仆人。可后来衰败了。老人曾经再婚,试图改变他的颓势。现在他死了,一切都成了泡影,只剩下债务和恐吓。

几个月以来,梅布尔生活在这大房子里,没有仆人伺候,为她无能的兄弟们管着清贫的家。她管家已有10年了,可先前,花钱是不受限制的。尽管那时一切都很粗俗野蛮,可有钱的感觉使她高傲、自信。男人们或许讲话下流,恶言恶语;厨房里的仆人们或许声誉很坏;她的兄弟们或许有私生子,可只要有钱,这姑娘便觉得自己与众不同,无比高傲,寡言少语。

除了马贩子和粗俗的男人外,这一家没有什么客人来访。

梅布尔在姐姐嫁走以后,根本没有同性朋友,但她并不在乎这一点。她经常到教堂做祈祷,或是照顾父亲。她只有14岁时,母亲就去世了,她爱母亲,十分怀念她。她也爱父亲,不过方式不同,她依靠他,在他身边她有种安全感——直到他54岁那年再婚为止。那时她激烈地反对他再婚。现在他已经死了,留给子女的只有令人绝望的债务。

在极度贫困的日子里,她备受煎熬。然而什么也动摇不了主宰家庭每一个成员的这种奇异、阴郁的高傲。现在,对梅布尔而言,末日已经来临,但她依旧不会替自己想方设法,她依然如故地遵循自己的生活方式,仍然支配着自己,懵懂、固执地熬过一天又一天。她为什么应该思考?她为什么应该回答别人?结局是这样,这便够了,再也没有别的办法了。她再也不需要沿着小镇的大街躲躲藏藏地走着,以避开别人的目光。她再也不需要降低身份走进商店买最廉价的食品。这一切都结束了。她什么人也不想,甚至于包括自己。懵懂固执地,她在一种心醉神迷中似乎越来越接近终结,越来越接近她自己的荣光,接近已经荣光地死去的母亲。

这天下午,她拿了个小包,里面装了把大剪刀、海绵,还有一把小小的硬毛刷子,出门了。这是一个灰暗、寒冷的日子,田野黯淡、墨绿,不远处的铸造厂冒出的烟把天空弄得黑乎乎的。她走得很快,谁也不理会,穿过小镇,躲躲闪闪地沿着堤路走向教堂墓地。

在那里她总觉得很安全,好像没有人能看见她,尽管事实上她暴露在经过墓地墙边的每一个人的目光之下。然而一旦置身于这高大耸立的教堂的阴影之中,置身于这些坟墓之间,她觉得不受外界干扰,觉得留在这厚厚的教堂墓地院墙之内就如同置身于另外一个国度。

她小心细致地修剪墓碑周围的草地,把粉白色的小菊花排放在锡制的十字架里。这一切都做完了的时候,她从邻近的墓碑那儿拿来一个空罐,打上水,然后用海绵极为仔细、一丝不苟地擦洗大理石墙的基石和盖石。

做这一切给她一种真挚的满足感。她觉得与在另外一个世界的母亲有了直接的接触。她根本感觉不到伤痛,以一种近似于纯粹幸福的沉醉穿过墓地,好像完成这一工作,她就能与母亲进行微妙的、亲密的联系。因为她在这个世界所过的生活远不如她从母亲那儿继承下来的死亡世界来得更真实。

医生的家就在教堂边。弗格森,仅仅作为一名受雇的助手,拚命到乡下出诊。现在他正匆匆忙忙去检查外科门诊病人。他敏锐的眼睛扫视了一眼墓地,看见这姑娘在墓碑前忙碌。她看上去如此专心,又如此遥远,仿佛进入了另外一个世界。某种神秘的力量打动了他的心。他步伐缓了下来,似乎着了魔一样注视着她。

她感觉到了他的目光,轻轻抬起眼睛。他们双目相接,彼此对视了一下,在某种程度上,一个人的感觉被另一个人感知了。他举了举帽子,然后顺着路走了下去。可意识中,像幻觉一样仍清楚地记忆着她的脸从教堂墓地的墓碑旁抬起,缓慢、怪异地睁大眼睛看着他。她的脸确实非常怪异。它好像对他施催眠术,眼睛里有种巨大的力量控制他整个人,使他如同喝了一种高效的药品一样。他以前曾经有过弱不禁风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又回复到他身上,从烦躁、日复一日的自我当中释放了出来。

他尽最快的速度完成外科门诊,迅速地给这些候诊病人的瓶子里装上廉价的药品。然后又以同样快的速度赶在下午茶前出发到他巡回出诊的另外一个地方,去探视几个患者。除了特殊情况他感觉不舒服以外,其他时间只要可能,他总是喜欢走路。他认为运动有利于恢复体力。

傍晚降临了。这是一个灰暗、压抑、寒冷的傍晚,潮湿、阴冷麻木着所有的感官。可是他干吗去想或者注意什么呢?他迅速爬上山,然后转身穿过墨绿的田野,顺着黑色的煤渣路朝前走去。通过乡村一个浅水塘,远方,小镇像郁积的灰末一样,散布着一个塔楼,一个塔尖,还有一大堆低矮、破烂、熄了灯的房子。小镇的最边缘,倾斜到水洼的地方是“古牧场”,柏文家的房子。它坐落在斜坡上。他可以清楚地看见马厩和外屋。唉,他再也不会经常到那儿去了!又少了一个玩耍的地方:他失掉了在这个排外的肮脏小镇上唯一关心他的朋友。除了工作,单调乏味的工作,不停地在矿工、钢铁工人中迅速地从一个住所走向另一个住所之外,他什么也没有了。这让他精疲力尽,可同时,他又对它怀有一种渴望。在这些劳动者家里走动好像穿透了他们生活的最深处,这对他来说是一种兴奋剂,他既兴奋又满意。他能这么近地走近这些粗俗、不善于表达思想和强烈情感的男人和女人的生活中。他抱怨过,说他恨这地狱般肮脏的地方。可实际上,这里让他很兴奋,与这些粗俗、感情强烈的人们接触直接刺激着他的神经。

“古牧场”下面,田野上浅浅的潮湿的洼地里有一个方形的深水塘。浏览着田野景色,医生敏锐的目光捕捉到一个穿着黑衣的身影穿过田野朝水塘走去。他定睛一看,那可能就是梅布尔·柏文。他的头脑突然变得敏感起来。

她为什么走到那儿去?他停下来,站在斜坡上凝视着。在渐渐暗下来的天色中,他只能肯定这小小的黑色身影在洼地里移动。朦胧中,他好像看见了她,好像他是一个有超人视力的人,不是用普通的视力而是在心目中看见。在他注意力集中时,他完全可以肯定看见她了,要是把目光从她身上移开,他觉得在浓重的暮色苍茫中,他会失去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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