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格伯特只是拒绝向世界清算,他只是拒绝在德国军国主义和英国工业主义中作出选择。他根本不作选择。至于残暴而言,他鄙视那些犯下残暴罪行的人,就像卑劣可耻的那一类。罪恶与民族根本没关系。
然而战争!战争!只是战争本身而已,无所谓对与错。他应该参加吗?他应该把自己交托给战争吗?这些问题在他脑海中萦绕了好几个礼拜。并非他认为英国是正确的而德国是错误的。也许德国错了,可他拒绝作出抉择。也并非他受到了鼓舞。不是,战争仅仅就是战争而已。
这种威慑因素就是把自己交托于别人的权力之下,交托于民主军队的暴力精神的权力之下。他应该把自己交托出去吗?他应该把自己的生命和躯体移交给其精神亵渎了自我的事业吗?他应该献身于一种由卑劣控制的权力吗?他应该吗?他应该背叛自己吗?
他要把自己置于那些低能儿的权力之下,他清楚这一点。他会使自己屈服,他会被那些地位卑微、粗俗不堪的下等军士们——甚至是军官们吆来喝去。他生来是自由的。他应该这么做吗?
他去找妻子,去跟她说说。
“我该参军吗,威妮弗雷德?”
她沉默不语。她的本能也是极为反对这场战争的。然而一种极深的怨恨促使她回答:
“你有三个依赖你的孩子,我不知道你是否想过这一点。”
这时战争爆发仅三个月,战前的旧想法依然存在。
“当然。可这不会对她们有什么太大影响。至少我会一天挣一先令。”
“我觉得,你最好去跟爸爸说。”她回答得很沉重。
埃格伯特去找岳父,这老人心中充满了忿恨。
“我说,”他相当刺耳地说,“这是你能做的最好的一件事。”
埃格伯特立即去报名参军,当了一名列兵,被分派到轻型火炮部队。
威妮弗雷德现在对他具有一种新的责任:一种妻子对正在对世界尽责的丈夫的责任。她仍爱着他,只要尘世的爱仍存在她就会爱他,这是她现在赖以活下去的责任。当他穿着卡其布军装回到她身边时,作为一个妻子,她顺从地投入他的怀抱,这是她的责任。可她永远也不可能再次被他的激情所打动,有一种东西在永远地阻止她:这就是她自己内心深处的选择。
他又回到兵营。当一名现代士兵对他并不合适,穿着厚重、粗糙、丑陋不堪的军服,他精致的体貌黯然失色,好像隐没了似的。在亲密无间的军营里,他受过良好教养的敏感性已经褪化了。可他既然做出了选择,就得接受这一切。于是他脸上浮现出一种已经认定了自己是个落魄男人的阴沉沉的神情。
早春时节,在报春花怒放、榛树丛挂缨的时候她回到了克劳克汉姆,在那儿,她觉得与埃格伯特又重新和好了。现在,他绝大部分日子都囚在军营里。乔伊斯在经历8到9个月的痛苦的伦敦生活之后,再一次看见花园、公地,不禁欣喜若狂。她仍跛着脚,仍有铁支架撑着腿,可她带着狂野跛行的敏捷到处转悠着。
埃格伯特回家度周末时,穿着粗糙、厚重、沙纸似的卡其布军装,打着绑腿,戴着丑陋不堪的军帽。他看上去太糟糕了,脸上显得有些不洁静。嘴唇上有一浅浅的疤痕,似乎他吃得太多或是喝得太多以致血变得有些不净了。军营生活使他的健康受到了损害,看来它不适合他。
威妮弗雷德略带责任和奉献的热情在等着他,愿意为这个士兵服务,如果不是这个男人的话。这只有使他内心感觉到更加阴郁,这个周末折磨着他:对军营的回忆,对那种生活的了解,甚至看到自己穿着那种可恶的卡其布军裤的腿时痛苦也在折磨着他,他觉得好像这丑陋的军服穿进了他的血液,并把它弄得肮脏粗糙。还有威妮弗雷德拒绝接受这个男人时却又如此时刻准备迎接这个“士兵”,还有家里的保姆、家庭教师,还有爱文学的孩子们相当矫揉造作地叫着,四处跑着玩耍。还有乔伊斯瘸得这样厉害!从军营回来之后,这一切对他已变得虚幻起来。只有他的心还在紧张不安。星期一破晓时分他就走了,很高兴回到那真实、粗俗的军营中去。
威妮弗雷德只在伦敦,他们自己的世界里见到他——再也没有在小木屋见到他。可有时,也许有朋友等在那里,他会独自去克劳克汉姆,在他的花园里干上一时半会。这个夏天,花园里仍旧闪耀着大红的罂粟花和别的花朵。毛蕊花向空中摇曳着柔软、带绒的花枝:他爱毛蕊花,还有当猫头鹰鸣叫时,忍冬像记忆一般地发散出的香气。随后他会与朋友们,同威妮弗雷德的姐妹们坐在火边,他们唱着民歌。他穿上轻快的便装,他的魅力,他的漂亮,他身体柔软的优势又闪耀出来,可威妮弗雷德不在那儿。
夏末,他随部队到佛兰德参加军事行动。他好像已经走出生活,远离苍白的生活,他几乎不再记起他的生活,如同一个从高处跳下的人,只盯着他必须落地的地方。
两个月间,他两次负了轻伤,可这并不足以让他离开岗位超过一、两天。他们又在撤退,狙击敌人:他在后卫部队——有三架机枪。乡村的一切依然那么让人愉快,战争还没有蹂躏它的美丽,只有空气中硝烟弥漫:大地在等待着死亡。这是他参加的一次不太重要的小规模行动。
机枪就架在村外一个灌木茂盛的小丘上。不过很难说从哪个方向传来尖厉的步枪交火的噼噼啪啪声,还有从遥远的地方发出的大炮的轰击声。这天下午天气阴郁寒冷。
一名中尉站在梯子顶的铁平台上,观测目标,他紧张而机械地叫着,声音很高。从空中传来指示射击方向的严厉的喊声,然后是警示性的报数,最后命令“开火!”一阵猛烈的扫射后,机枪活塞弹了回去,传来一阵尖厉的爆炸声,空气中弥漫着轻烟。接着其他两挺机枪也开了火。随后便是间歇。这军官对敌人的位置没有把握好,浓密的七叶树下没有一点动静。只有在很远的地方,猛烈的交火声持续不停,声音那么遥远,给人一种安宁感。
两边的荆豆丛中昏暗阴沉,不过几支星星般的花草显出黄色来。当他在炮火间歇中等待的时候,几乎无意识地注意到了它们。他挽着袖子,风吹在胳膊上冷嗖嗖的。他的衬衫又在肩膀处裂开了,露出里面的皮肉。他又脏又乱,可脸色很平静。当我们的意识趋于终结时,是会想起这么多事情的。在他的下前方是公路,蜿蜒于草地和荆豆丛之间。他看见路上灰色、泥泞的足印和深深的车痕,军团的一部分已经从那里撤退了。现在一切都已静寂无声。传来的声响也来自于外界。他呆的地方很沉寂,凉嗖嗖的,安详平静。从树间可以看到远方的白色教堂不像是一座建筑,更像是一种思维活动。
听到头顶上传来军官尖厉的吆喝,他马上陷入闪电式的机械反应中,机械反应纯粹是对枪的机械顺从的行为,纯粹是对枪的机械行为,这使心灵得以卸去负担,在昏暗中郁郁沉思。最终心灵孤独地、郁郁沉思在自有的流动中,就像昏暗大海上的一只鸟。
眼前除了公路,一个歪斜的十字架,还有阴沉的秋季田野和树林,除此之外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在一块犁过的地里出现了三个影影绰绰的骑兵,显得很小。他们是自己人。而敌人呢,影子都没看见。
战斗间歇一阵,突然传来严厉的命令,朝一个新的方向开火。这是一场紧张、激动的行动,然而内心里仍旧阴沉、冷寂、孤独。
可即使如此,灵魂听到了新的声响:这新的深深的似乎刚好触到灵魂的“叭叭”枪声。他不停地开着机枪,哒哒直响,浑身冒汗,可他心中仍旧是那触及灵魂的新的声音的回响。
为了协调一致,远方传来了可怕的炮弹的微弱呼啸声,然后,几乎是突然地变成尖厉刺耳、撕心裂肺的啸叫。他耳朵听见了这啸叫,内心也紧张地听见了。炮弹呼啸而过,在远处落下,大家松了一口气,他听见沉闷的爆炸声,还有士兵吆喝战马的声音,但他没有转过头看。他只注意到一枝结了红色浆果的冬青树枝像礼品似地掉落在下面的路上。
“不是这次,不是这次。吾欲去尔去之处。”他这是跟炮弹还是跟谁说话?“吾欲去尔去之处。”随后,又是炸弹微弱的呼啸声响起。他面不改色,以平静的心情接受它。它越来越近了,像种可怕的疾风狂浪。他的血凝固了,可在瞬间的昏暗中,他看见沉重的炮弹飞扑向大地,在左边岩石很多的灌木丛中爆炸。泥土石块给掀上了天空。他似乎没有听见这声音。泥土、石块、灌木碎片又落回大地,于是又回复到不变的宁静中。德国人已经找到目标了。“)